到了1964年"四清"运动开始了。上影厂决定把我们这批所谓有"问题"的人,全部发配到外地去。我被发配到江西。这时,我们虽然右派帽子摘掉了,但还是被当作有问题的人。叫我去江西,有可能不让我回来了,我是有所准备的。说要我去搞四清,是葛鑫通知我去的。他这个时候已是厂长了。
我们正式出发的时候,已是1965年下半年了。那天,厂里运铺盖的汽车都已经到十六铺码头了,就在我们上船之前,上影厂人事科的同志赶来,说:"沈寂你不要去了。"我说:"怎么了?"他说:"局里通知的。"这样我就回家了。老婆见到我真是又惊又喜,问:"你怎么不去了?"我说:"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我到厂里去报到,碰到一个姓程的青年编辑,是复旦大学分配来的毕业生,长得很瘦。他对我说:"是接到局里通知,叫你不要去的。"我说:"不去怎么办?"他说:"你等着。"
过了两天,局党委委员林琳对我说:"我知道你的情况,你有两个剧本是为香港长城公司写的,还未完成,对吧。是局党委副书记杨琪华提出,叫你不要去江西。"杨琪华是《解放日报》总编辑王维的夫人。接着,林琳又说:"沈寂你先修改好剧本,然后和我一起去崇明搞'四清'。"林琳知道我是顶替上官云珠当右派的,也知道我工作表现不错,还根据市里要求,业余为香港长城公司写了《双女情深》和《小忽雷》两个剧本。这次能留下来真是太好了,要是到江西去的话,真的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
我们到崇明去搞"四清"前,有个工作组来上影厂,叫我们这批人到上海无缝钢管厂去劳动。干的活是扛钢管。六根钢管一捆用粗铅丝扎好,搬运到堆场去。一开始,我们铅丝扎不紧,老师傅就教我们。他们做得真好,特别有两个工人老师傅很耐心。他们工作很辛苦,吃得也苦。我们觉得奇怪。后来我们才知道他们是监狱里放出来的劳改犯。我们一听光火了,就向厂里提出,你们把我们当什么人?怎能把我们和劳改犯放在一起工作呢?我们不干了。
于是,他们又让我到上海协昌缝纫机厂劳动,这家厂生产的就是蝴蝶牌缝纫机,跟劳动模范一起干活。这一下我很开心,工作十分卖力。我的工作是装三夹板,一天装了124块。劳模不开心了。他说:"沈同志,我一天装120块是劳动模范。今天你超过我,你是劳动模范了。"接着,他告诉我:"我们都打过招呼的,大家做得都比我少。你装得比我多,我劳模做不成了,别人尴尬了。因为我这个劳动模范是他们选出来的。"我说:"我不知道这些情况,对不起了。"
可是,第二天厂里就将我调到另一个车间去了,去堆小木条板,做小工,叠井字形,二尺高,然后用绳子扎起来。这样干,我怎么吃得消?天热,满头大汗。带我干的是一位女青工,她说:"我们这里有规定的。本来是我一个人,定额完不成的,现在你来帮忙,我很高兴,可以超额完成了。现在我看看你也不行,我帮你一起扎。"我们最后将小木条都扎成一捆捆的,完成了任务。这个小姑娘真的很好。
不久,我就去宝山劳动了。我们这批有"问题"的人,先到宝山农场。我和《女理发师》的编剧钱鼎德(家有二亩地,土改时被划为地主分子)派到一户农民家里住,两人各交6元钱吃一个月,同睡一个草棚子里。我们睡在稻草上面。白天挑河泥,很厉害的。挑了两天,肩上皮就磨破了,出血了。钱鼎德对我说:"你肩上有伤,明天少挑些。"但是我还是坚持挑河泥。我想,我从未想到会在农村挑担子。这样锻炼后,我将来写东西有生活了。我一面挑担子,一面想着写东西。吃午饭时,那户农民帮我们盛好饭,还在饭下面放了一块红烧肉。我不知道,吃饭时翻出了一块红烧肉,我赶忙对农民伯伯说:"这不可以的。"他说:"你们再不吃,是撑不动的。"我们听了,心里真的很感动。那位老太太还教我们快点吃,先吃肉,再吃饭,否则领导来了,就麻烦了。她还说,真舍不得你们这样受苦。晚上,吃晚饭时,饭下面又放了一块肉。工人农民真的很好,朴实可爱。现在我吃肉的时候,常会想到他们,想起那块红烧肉,是那么的香,那么的好吃。我们劳动了半个月,就回来了。
接下来,我就被派到崇明参加"四清"了。在上影厂我是先去的。带队的大队长是东海舰队一名姓吴的中队长。上海市电影局局党委委员林琳也到崇明前进农场搞"四清",她是领导。我们在一个小区。我在西片,只有我一个人。林琳叫我用通俗的办法宣传中共中央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四清"运动)的《二十三条》,我用上海话宣讲,讲"四清"运动主要是搞党内走资本主义当权派。农民听不懂。我就解释说,就是搞你们掌权的队长等等。我们的工作队长听了很高兴。接着,我又将《二十三条》编成山歌,每条四句,教农民唱。队长表扬我。林琳到崇明县里汇报时,提到了我,表扬我动脑筋、想办法宣传《二十三条》,可是县长却说摘帽右派不可以用。林琳解释说:"他的帽子已经摘掉了。他是冤枉的,他能力强,来当我副手的,你不要,我要他的。他到崇明的船票,不要你报销,我自己拿出来,这样可以嘛。"县长说:"那你替他报好了。"
后来,来了一个市电影发行公司的王丕清,他是党员,我们西片就由他负责。他要求我多做事,因为我熟悉情况。另外,还来了一个姓胡的会画画,年纪蛮大的。他们住的一户人家,条件蛮好的。我住的是一户贫农家的新房子。此时,林琳依然在东片,中片是总队所在地,西片我搞得比较活跃。平时,我也参加劳动,我割稻,割得快,别人不理解。我说:"天生的"。我与农民群众关系搞得都很好的。
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我住的贫农王大发家,他有个儿子,叫一宝。一宝有个对象小林,而小林的娘是富农分子,因为她的公公是地主,分地给儿子,儿子便成了富农。我刚到队里时,找四类分子的子女谈话。一天下午,来了一对青年男女。男的就是一宝,女的长得很清秀。我说,上午开会你们为啥不来?一宝说:"这姑娘就是我的对象。"我知道,一宝是偷看了我的文件,了解了有关定性富农的政策。因此他希望我能为他的对象调查一下,他未来的岳母究竟是不是富农。
我答应了一宝的要求,因为这关系到两个年轻人的终身大事。我就先去了解这个地主阿公。老地主还活着,我到了他家,对他说:"大家反映你改造得不好。你骂农民是懒农。"他说:"崇明话,老与懒音相近。我说老农,人家听了是懒农了。"我又问他:"人家说你提倡三民主义。"他说:"我原来床沿上挂了一幅绣有三民主义几个字的布。"我说:"你挂床沿上是错的。"我还告诉他:"最近要斗你了。"他说:"我经常被斗,只是我不能多立,时间长了,大便要出来。"我说:"我知道了。"
第二天开会斗老地主,我主持。我叫两个青年民兵把老地主押上来。领导都坐台下,农民坐了满满一房间。我先叫老地主交代罪行。他低声下气地交代了自己的罪行后,人有些晃动。我看他站不住了,知道他可能要大便了,就叫人拿凳子过来给他坐。台下的农民见了哄了起来。民兵队长首先说我这样做不对。我解释说:"我不是对他客气,叫他坐。我是不让他出事体,为了开好会。"会场上这才安静下来。然后,我叫他的孙子,媳妇上来揭发,没人响应。我点名让他孙女来揭发,孙女不肯,最后让孙子来揭发。孙子上台后说:"我没什么好揭发的。"媳妇在下面哭了。其间,四清工作队大队长来了,一直在旁边看着,不响。批斗会结束后,有人不满意,大队长也不理解。我向大队长说明了老地主的身体情况后,大队长说:"好。你做得对。"
大发一家对我是很好的。那时,我牙不好,在大发家吃玉米饭太硬,大发老婆就蒸了个炖蛋,给我吃。但我见她用勺子舀蛋汤尝味道,我嫌不干净,就不敢吃了,辜负了他们一番心意。大发家的粪坑里都是蛆,那个坑我坐不下去。我就到前面一户人家去拉屎,因为他家有马桶。王大发的老婆见了不开心了。她说:"你们城里来的人,大便特别肥,我们家里不拉,拉到其他地方去,太可惜了。"我后来想想自己做得不对,就回到大发家拉屎了。
为此,我总是想要为他们做点实事表示感谢。由此,我想到了,解决大发的准亲家母的富家成分问题。我仔细研究了划分阶级成分的有关政策,其中有一条规定,富农讨的老婆,距离土改开始三年前,嫁到富农家的,就算富农分子:不到三年,男人死掉,就不算富农。我看到了这条政策,我就去问一宝的准丈母娘。她说:"我不到三年。"她还算给我听。于是,我利用休假和市电影局文书俞重展一起,弯到横沙她家乡去调查。结果,当地派出所证明她嫁过去时,距离土改的确是不满三年,离三年还差四个月。我立刻回来向吴大队长作了汇报。他听了说:"很好。一定要照政策办事。她不应当是富农。"还表扬我做得好。
可是,调查结果还没宣布,民兵队长知道了,就去告诉这家人了。他们自然很开心,王大发全家就更开心了。后来我到"富农"家去做工作时,大发的准亲家母跪下来谢我。我严肃地说:"你做啥?"她说:"谢谢你调查出来我不是富农。"我说:"你瞎讲,你现在还是富农。开大会宣布了才算数。"后来宣布了。她把证件拿出来,的确不满三年,离三年还差四个月。她男人是富农,她不是富农。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当时,我还听人说十五小队有个妇女,男人在外面做工,她在家里轧饼头,丈夫知道了就不愿意回来。生产队长姓王,一直斗她。王队长对我说:"斗了她几次,她不承认。"
我去找这个妇女谈话时,看到她家里弄得很干净。丈夫不寄钱回来,家里生活很困难。我说:"听生产队长说,你外面另有男人了。我希望你把这件事情交代清楚后,你自己的男人会回来的。"她问:"你是谁?"我说:"我是四清工作队的,啥事都要弄清楚的。"她说:"既然是这样,那我就说实话。是队长王老虎有天晚上要奸污我,我反抗,我赶他出去。他就反咬我一口,说我外面有男人。"我说:"你有什么证据?"她说:"我有一根他的皮裤带。"我说:"好的。你好好保存好这根裤带。"回来我就向吴大队长汇报,决定开会为这个妇女同志平反。
开会那天,全队社员都到了,自然王老虎也神气活现地坐在下面。开会前,我对大家说:"我昨天在路上捡到一样东西,是一根皮裤带。大家看看,是谁的。"王老虎说:"是我的,"我又说:"这根皮裤带不是路上捡的,而是在一个女人家里找到的。她说,你到她家要奸污她,她不同意,就大叫。结果就拉下了这根皮裤带,现在你承认这根皮裤带是你的了。说明你就是要奸污这个女人的人。"紧接着,这位妇女当场站起来揭发王老虎那天晚上奸污她未遂的情况。群众听了十分气愤。吴大队长非常果断地宣布王老虎立刻停职接受审查。而通知这位妇女的丈夫,他的妻子是清白的,是王老虎造谣污蔑,并叫他男人汇钱给妻子生活。后来,他们夫妻重归于好。农民群众都说,四清工作队又做了一件大好事。
还有一件事是,王大发家对面有一间旧房子,住着一个女人。王大发告诉我,这个女人有钱。我有时去她家,她总是很客气,还烧荷包蛋等点心给我吃,我当然不会吃。她穿的衣服也蛮好的。我心中便有了些疑问。有一天,我又去她家观察。她客气地说:"老沈来了,我请你吃东西。"我走进她家房间一看,嗬,都是镶红木家具。前几天,我已问过派出所民警。民警说:"这个女人是突然搬到这里来的,我们不知道她的底细。"我就和她谈她家里的情况,夸她的这套家具漂亮、值钱。她就跟我说了一点家里情况,原来她父亲是地主,这套家具是她的嫁妆。还说,她是地主的女儿。根据这些情况,我们再去她原籍调查,查明她本人也是富农。后来,我们回来汇报,挖出来一个富衣。
后来,工作队在开汇报会时,我汇报了这件事。有一个水产学院来的队员,戴副眼镜,据说还是党员,他对我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他说:"你这样做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和她讲清政策,而是用这种手段调查她,这是不对的,违反了我们搞四清工作的原则。"我明白,他知道我是摘帽右派,对我有看法。林琳在一旁听了为我辩护说:"对有些人讲政策不一定行得通,不动些脑筋,他们是不会说真话的。沈寂这种做法是对的。"
【沈寂,原名汪崇刚,浙江奉化人,1924年9月生于上海,肄业于上海复旦大学西洋文学系。在《小说月报》《万象》《春秋》《紫罗兰》等杂志发表短篇小说40余篇,并出版小说集《捞金印》《两代图》《盐场》《红森林》。1946年起主编《幸福》等杂志,1948年创办人间书屋。沈寂结识了当时活跃于上海文坛的柯灵、张爱玲等不少作家,亦熟悉阮玲玉、周璇、黄金荣、杜月笙、哈同等上海滩风云人物,出版有传记文学《一代影星阮玲玉》《一代影星周璇》以及关于黄金荣、哈同的传记小说《大亨》《大班》,是写老上海人物的行家里手。著名作家,上海电影制片厂编剧,"杰出电影艺术家"称号荣获者,上海文史馆馆员。2016年5月在上海市病逝,享年92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