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青先生送了我一本他所著的《太极正宗和太极正宗诠真》,并且希望我说一些感想。吴先生是一位国术家。太极拳是国术中重要拳术的一种,吴先生要我在这题目上发表意见,真可以说是“问道于盲”了,而与其说问道于盲,不如说问道于跛,虽不典切,于事实更较恰当。盲与跛一样的步履艰难,因而古代有盲跛相助的寓言,所以就行路说,问盲问跛,其为不得要领,也是一样的;二者正不妨通用。不过就拳术说,盲者未尝不可以学习,而体验到其中的妙用,而跛者却根本没有资格,何况当前的跛又远不止寻常所了解的跛呢?无论如何,在此种场合里,说问道于跛比问道于盲要更较贴切。
吴先生这样的不择人而问,可能是因为他联想到了太史公的“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两句话,不过是吴先生错了。一则我虽爱尚友古人,我何敢望孙子的项背;再则无论今之战略家如何崇拜孙子,把他的兵法读得烂熟,动不动就要征引几句,我却至今还没有好好地读过;三则吴先生应该记得,孙子修列兵法,虽在膑脚之后,其运用兵法,则在膑脚之先,用得来,才写得出,用得精,才写得好,又怎样可以和我相比呢?我不妨告诉吴先生,我以前和这题目唯一的因缘是叫名学过八段锦,但究竟是怎样一个八段,如今脑子里连影子都没有。
不过有一两点感想我不妨提出。吴先生在《诠真》里说:“各国有各国之国民特性及流行之运动方法,故东西各国编订军式操典及各项运动规则,无不合乎其本国之国民性及其国民体魄之要求为原则。大陆之国术即适合于大陆国民性及国民体魄之锻炼体格之方法也。”我以为这话在原则上是很对的。我以前也有机会说到过这一层:“西洋的体育需要西洋民族的体格来配合;换言之,近代西洋式的体育是因西洋民族体格的需要而演变出来的。再换言之,要实践西洋式的体育训练,特别是西洋式的个人与团体运动,是必须有些特殊的先天的条件的。在中国民族里,具备这种条件的分子怕不多。在广东与东三省等处,因为历代移民的关系,这种分子比较地不太少,在内地就很稀罕了。此外,大多数的民族分子,于日常因生活需要而从事的体力活动而外,大都根本不感觉到什么有规定的运动的需要。以前,特别是在北方,有一部分人喜欢弄弄拳棒,做些所谓软功的运动,那显然地又是一路,所配合的别是一种体格。因为有这种情形,所以历年提倡西洋式的体育和运动的成绩,事实上是极有限的。许多原先当过西洋式的运动家的人,实际上的健康,不一定比别人好;他们离开学校以后,往往很容易把运动的习惯放弃,虽说中国的环境不同,设备太差,但若体格上真有需要,真相配合,他们便该是改造环境与增加设备的一些人。如今事实既不如此,可见青年时代的一些成绩,还是属于一时兴到的结果、一些浮光掠影的活动。”
新式的体育家很不赞成我这几句话,但截至目前为止,我还没有觉得有修正或撤销的必要。读者应该已经了解,我在这里对于中西体育方式的优劣,并没有下什么判断。也并没有说到,西洋式的体育一定没有前途;目前体格上适用西式体育的人虽少,安知将来不会加多?我只说,就目前大多数民族分子的体格言之,似乎是不大配合罢了。
据说从前李鸿章在广东有一个笑话。他看见外国人比球,好像是网球,打的人气喘呼呼,看的人眉飞色舞,他回头问他的随员说:“外国人在这里卖艺么?要不是卖艺,为什么这样的卖气力?”这笑话有无事实根据,我不得而知,但十足表示一般中国人对于西式运动的很有意义的一部分的反应,就是,气力不是要寻常练习与使用的,而是要卖的,即体育本身不是目的,连锻炼身体,活动筋骨,表白自我,也不成其为目的,而是别有目的,如同社会的风头主义或经济的餬口主义之类。这当然是可笑,但我相信,即在数十年后的今日,作李鸿章看法的人还不在少数。
上文只是社会心理和西式体育格格不入的一些观察。这心理是可因教育而改变的,可能的已经改变不少,也可能的有一些民族性的根据,要彻底与普遍地改变是不容易的。不过更关重要的终究是一般中国人的体格。用刚柔的话来说,西洋民族的体格偏向刚的一端,而中国民族则偏向柔的一端。换一种表面上好像是更科学化而事实上是一样的说法是,西洋体格积极的位育性强,而中国体格则消极的位育性大。我一向喜欢用一种实物来比喻这种柔性的体格,就是牛皮糖,以至于南京名产的水牛皮糖,要看柔的程度而定。而和此种体格相配合的性情,我一向又喜欢比做温炖汤。柔性的体格与性情,如果需要锻炼与培养,比较更相宜的显然是中国固有的柔性的拳术,而不是西洋比较刚性的各式运动了。柔性的体格与柔性的体育方式之间,显然有它们的因果关系,但大抵体格是因,体育方式是果,而不是一个互为因果之局,因为,就在已往,柔术一类的体育方式也很不普遍,绝大多数的人是不讲求任何方式的体育的。至于刚柔两性孰优孰劣,我在这里也并没有做比较,下判断;如果大家认为最好的一种体格应该是刚柔并用、宽猛相济的,而和它配合的体育方法也应该如此,则今后中国体育发展的方向,便不应该是一味提倡国术或一味提倡西式体育,而是两者之间的截长补短。如果提倡有方,前途可能演变出一些兼中西之长的体育方式来,亦未可知。
我虽不懂得拳术,但把《太极正宗》的理论阅读一过之后,仿佛也能欣赏到其中的一小部分。一是内外之分,也可以说是全部与局部之分。这部分的理论说:“太极拳之练法,以躯干腰腹为主,推动四肢,演成架势,由无形进于有形。按之外家拳,则先以四肢为主,推动上下相应之运动,系由有形进于无形。此乃外家拳与内家拳之区别”。看来西洋的各式运动,恐怕都是近乎外家的一路,至于是不是更由外人内,由有形进于无形,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们一面观察人家打太极拳,一面又观察近代运动场上的各式活动,时常有一个感觉,就是,拳术是运用全身的,而西式体育,除了柔软体操一类的方式而外,似乎仅仅地练习身体的每一部分,甚或只是每一部分的肌肉韧带而止。此种局部练习的影响与功效大概是不会自外入内的。
这就引进到耐人思考的又一点理论,就是力与劲的分别。这部分的理论说:“各种运动方法,有仅为人体局部之动作,亦有为人体全部之动作;局部者即单力之表现,全部者为合力之表现。太极拳即为后一种,其每一动作皆由曲线,弧形,波浪及螺旋形等四种形态协合而成,亦即心身内外各机构所有力量一致集中于腹部。运动此项合力,拳术家名之日劲。盖劲之力量,无形无迹,全以心思意识为主宰。人于心绪紧张,心理发生非常形态之时,每有超越寻常之力量;太极拳即能锻炼此种无意识之力,使其成为有意识之劲,即使此种潜藏之力量得以受理智之驯服,亦即使思想神经控制运动神经是也。”此段理论,我虽无法体验,觉得很有几分意义。凡是学习太极拳的人是否真能把无意识的潜力化为有意识的动能或劲,我不得而知,不过,此种潜力往往极大,有非寻常意料所及,是我们所熟知的。邻家失火,孝子会把父亲的灵柩独自抢救出来,尼庵失火,一个弱小的尼姑会把几百斤的一尊玉佛抱出庵外,而事后要把棺材、佛像再搬回去,却非几人或几十人的力量不办了。这是以前当真有过的故事。以理推之,一种良好的体育方法应当可以教这种潜藏而无意识的力量,在有意识的状态之下表现出来。
最后我还要提到一点,就是西洋的体育近来也有一些新的发展,而此种发展所采取的途径,可能和上文讨论的内容相当接近,我说可能,因为我还没有能直接读到关于这些新发展的著作,而只是间接地看到一些简单的介绍,美国体育学家亚历山大(F.M.Alexander)先后发表过三本书,叫做:《人的无上的遗传》、《创造性的自觉的控制》和《自我的运用》,专门申说他所发明的体育理论体系和它的实践的方法与技术,哲学家杜威很器重他,特地替他作序,每本都有一篇。英国文学家赫胥黎也认为他的理论与方法极有价值,故在他的教育的讨论里特别介绍到他,作为全文的煞尾。上文说到我们对于体育,如果提倡有方,前途可能演变出一些兼具中西之长的体育方式来,此种方式势必更较通达,并能以全身而不以局部的肢体为对象,更趋向于刚柔相济,外内一致,和劲力并用的一种局面——由此看来,是很有几分希望的。
吴先生问道于跛,这一番的漫谈可能地连立脚点都有问题,遑论站得住站不住了,不过,这样算是答复了吴先生的一番雅意。
(选自《自由论坛周刊》1944年12月10日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