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所有风物,都让生态环境专家朱永官院士产生浓厚兴趣
水稻育种专家沈希宏博士热爱试验田里的“芸芸众稻”
阵阵秋风送来谷物成熟的气息 新华社图
游客在金黄的稻田里体验打谷 新华社图
沈博士带着儿子一起插秧
上期《清平乐·新村居记事》,我们刊发了作家周华诚为自家稻田所写的稻田琐记——“田埂上那些美好的事物”,记述了傍晚时分的田野,田埂上的花草、果实,田间的鸟语、劳作与游戏,本期接着刊发他和他的朋友——生态环境专家朱永官院士以及水稻育种专家沈希宏博士的巡田故事。
十年前,周华诚发起了“父亲的水稻田”项目,邀请生活在城市的人和他一起走进他的老家——浙江常山的稻田,感受春种秋收,体验农耕生活。
十年过去,这片田让周华诚更加理解了以土地为生的父亲,也让更多的人在体验传统农耕文化的同时,重新感知土地的意义,以及农家生活里“生物多样性”的具体涵义。
土壤“吃”了什么,人就吃什么
走在田埂上,我们似乎也成为“生物多样性”的一部分
水稻田一片金黄。秋风阵阵,送来谷物成熟的气息。
我陪朱院士在乡间小道漫步。穿过板栗树林,前面一片油茶树,又一片胡柚树。朱院士对这一切都感兴趣,不时驻足,看看摸摸。路边一小块裸露山体,他取了一块石头,敲敲打打,说这是沉积岩,又松又脆。
转过两个弯,一大片水稻田呈现于眼前。田边有农人捆扎稻草,也有农人正挖红薯。我们下了坡。今年天旱,地里的红薯不算大。朱院士饶有兴致地挥舞锄头,一锄头下去,泥土里滚出几个浑圆的红薯来。
这是宁静的乡间午后。除了农人劳作与我们聊天的细微声音,只有阵阵鸟鸣在天地之间。红薯地旁边的灌木丛中,身形小巧的黄鹂上蹦下跳,发出欢快的鸣叫。两棵乌桕树已然落叶,枝头挂着串串白色果实,许多小鸟也在枝头跳跃鸣唱。乌桕树在秋天尤其好看。在水边,乡下也常有零星几棵乌桕树,树影婆娑,倒映水中,如画。枝头总是来来往往有许多鸟儿,画眉、喜鹊、大山雀、戴胜都喜欢在乌桕树上啄食果实。
相比之下,鸟儿最大的乐园,应该是眼前这片辽阔的稻田。稻谷成熟,尚未收割,阳光下一片灿灿的黄色,成群的椋鸟还是麻雀,从稻田上空呼啦啦地掠过,又呼啦啦地停歇,起起落落之间,仿佛是群体的游戏,也仿佛是庆贺丰收的盛典。一年之中,鸟雀们最开心的应该是这个季节吧,地里有粮,心中不慌。大地向来慷慨,对于动物和鸟雀,大地山野都会在这个时节捧出丰美的食物。植物们显然与鸟雀已达成互惠共识,植物奉献果实,而鸟雀则将它们的种子带到更远的地方。
路过一棵枳椇树,有农人执竹竿在敲打击落果实,那一串串的果实,乡间叫作“鸡爪梨”,有解酒功效。我们向农人讨了一些来吃。新鲜的果实很生涩,风干的部分则十分甘美。我们吃着枳椇,也举头望树,这树生得高大。平日里,枝头落满鸟儿,只要枳椇成熟,一定会有鸟儿来啄食。农人不会把果实摘完,大半还是会留在枝头,任它风干,任它给鸟儿啄食。
在乡间,农人门前的柿子树也常常不摘完,深秋里柿叶落光,枝头还有几个柿子高挂,通红通红,很好看。这样几个通红的柿子,总能引得成群的鸟儿栖息,想必柿果已是十分成熟,轻微发酵,散发出甜蜜醉人的气息。朴素的农人常常会这样,特意在枝头留几颗果实,说不上特别的缘由,或许是一种习惯,或许是留几颗看看也好,或许是留给鸟儿吃——据说,在日本,这叫作“木守”。
我和朱院士就这样散漫地走着,走到稻田中间。朱永官,中国科学院院士,生态环境专家,他在我们稻田的田埂上,以脚步惊起草丛中的鸟群。他指着杂草茂盛的田埂说,“这个样子非常好,这就是保持生物多样性。在这个小环境里,杂草有了,昆虫也来了,鸟儿也来了。这对于环境的健康非常重要。”
这几百亩水稻田,我们都是这样的种植法,不用除草剂,不用化肥农药,只是施用生物发酵的有机肥。一年一年下来,土壤变得肥沃一些,稻谷会更好吃。朱院士说,“土壤‘吃’了什么,人类就吃了什么。因此必须重视土壤健康,包括肥料的使用、土壤中各类化学元素的含量、微生物的组成……我们要倡导一种理念,把健康融入食物的全生命周期。”
我们在田埂上行走,田埂外,南门溪缓缓流淌,溪水清清,土岸上芦苇飘摇。“这样的景色太美了!”朱院士说,人类现今面临三大挑战,一是气候变化,二是生物多样性,三是化学污染。要解决这三大挑战,只有两个途径:一是可持续性生产,二是可持续性消费。只有这样,才能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
我们的稻田如今也是这样的和谐。我们的稻田里泥鳅、黄鳝多起来,春夜里,农民打着手电下田捉泥鳅;稻田翻耕时,无数白鹭跟随耕田机飞舞,翩翩身影起起落落,捕食蚯蚓与泥鳅。朱院士说,这样的耕作方式,就是对土壤、环境的友好与尊重。
这样一个宁静的午后,跟着朱院士在稻田间行走,心情悠然自在,似乎我们也是那“生物多样性”里的一部分了。我从稻穗上捋一小把稻谷,像鸟儿那样生嚼起来。这吸收了一夏与一秋阳光雨露的果实,果然是人间至美的味道。
我相信鸟儿们也是如此。它们在柿树的枝头,在乌桕与枳椇的枝头,这样享用自然的果实。成群的椋鸟还是麻雀从稻田上空呼啦啦掠过,发出愉悦的鸣叫。此时此刻,我似乎也成为这个群体里的一只小鸟。
他的水稻田,谜一样的世界
他每天重要的工作,就是在自己的“后宫三千佳丽”中转悠、观察、记录,一年又一年……
他的水稻田,是谜一样的世界。
我们到他的试验田里去看,那些水稻长得乱七八糟,不成样子。每一个水稻品种(试验材料),三行三列,一共九株,这原没有什么。然而他的田里,总共有几千个试验材料,千奇百怪——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五彩缤纷,有亭亭玉立,有像瘌痢头一般稀稀拉拉,有如梅超风一般野蛮张扬,有结的穗子沉甸甸,也有光抽叶子不结果,真可谓“八仙过海,群英荟萃”。
然而,每每他走到自己的田间,望着眼前芸芸众稻,觉得甚是美好。仿佛这般景象正合他意。他说,要的就是多样性,这样世界才精彩,就跟人一样,千篇一律有什么意思呢?
他每天重要的工作,就是在自己的“后宫三千佳丽”中转悠、观察、记录,选择自己最钟情的某一个材料性状,然后与别的品种进行结合,开花结果,孕育出新的性状。就这样一年一年,通过不断观察、发现、培育,诞生出不一样的水稻新品种。
他要求自己的科学助手,田间劳作悠着点。“我的田里,稗草也不需要清理得那么干净。”助手窃笑不已。你看,他的田里,不仅水稻长得怪,杂草也欣盛得很,有的稗草简直无法无天,比水稻长得更加骄傲,鹤立鸡群,稗立稻群——人家没开花它先开花,人家没结籽它先结籽,事事快人一步。水稻们还在那里酝酿,稗子们已先声夺人,在秋天率先成熟,风一吹,草一摇,它就把种子摇落,潜进了脚下的泥土中。
他说,算了,算了,稗子也不容易。
天地之间,物竞天择淘汰一拨,农人勤力劳作剔除一拨,多少生物种类销声匿迹,而稗草居然能坚强地存活下来,自有其生存哲学。生命在于奔跑,从诞生之初就在奔跑,只有先人一步,才有可能占据主动。这是稗草教给我们的知识。一万年前,水稻或稗草原本就长在一起,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后来到底心性不同,才慢慢得以分离出来,生命的形态就是这样丰富多彩。
他是中国水稻研究所的沈希宏博士。他的田里,也时常有一些野生稻,外行的人去看一眼,觉得不过是些野草。然而他对它们一点也不嫌弃。他对虫子们也一样心怀宽容。虫子吃,就由它吃一点吧,虫子也要活下去。杂草要长,也由它长一点,杂草也该有自己的空间。病害虫害草害,从来与水稻相伴相生,不是此消彼长,就是彼消此长,你要把人家赶尽杀绝,说不定适得其反。不要以为虫子很弱智,它们在世上存活了千万年,什么风雨没有经历,什么世面不曾见过,走到了今天,依然以一种卑微的姿态生存着,你人类敢说一定能把人家灭掉么?
我觉得这位博士的哲学里有一种宽容的态度。他与虫子的关系,比尘世间一些所谓的“朋友”关系还要纯粹。水稻与虫子、虫子与青蛙、青蛙与蛇、蛇与老鹰,它们经过千年万年,相互调适,终于到了一个相互平衡的状态,人类非要横插一手,是不是有些过分?这样说着,他看虫子的眼神里,似乎有了几丝柔情。
风吹叶摇,稗草早早地把种子播撒到了土地里,他也早早走到了田里。他的工作,无非是一些笨的办法,用许多年时间,出来一点科研成果。但是他不急。春夏秋冬,四时更替,他更像一个遵守时节的老农,按着自然规律行事,也接受着时间的指挥。
我走到田间,一年一年,面对一片稻田的青黄变化,也不觉得产量或高或低有什么影响,只坦然接受这一季水稻的所有遇见。阳光是它的,风雨是它的,虫害病灾,也是它的。正如人的一生,起起伏伏,山高水长,无所谓坎坷,也无所谓坦途,每一段都是不可或缺且独一无二的旅程。
稻田琐记
草盛豆苗稀
旱秧地里不知什么时候种上了大豆。到六月末,大豆苗已长出七八片叶子,茎叶身姿优美,最下部还撑着两片厚厚的墨绿色豆瓣。
在稻田边种植豆科植物,乡人历来有此传统。科学说法是,豆科植物的根系与根瘤菌共生,具有很强的固氮能力,空气中的氮被固定后进入泥土,能使土地更为肥沃。这些豆苗生长之地,半个月前还是青青秧苗的基地,而今轮作种上大豆,许多杂草在豆苗之间欣盛生长,这情景使人想起一句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时候种下这些大豆的。他总是悄悄地就把一些农活干了。说不定上次他是到田间看水,瞥见这方小小的旱地光秃秃的,稻秧已悉数拔除,便觉得应该种上一点儿什么。第二天清晨又到田间走一走,顺便在裤袋里掏呀掏,掏出一把种子来,于是两三粒一个坑,顺便就把那些种子“点”进了泥土中。
豆苗中间的杂草,有丁香蓼、鬼针草、马唐、莲子草、节节草,还有很多别的什么,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共同把这方小小的土地经营出一层绿意。我想,这些杂草之所以长得好,一定与豆苗有关——乡人还把大豆种在田塍上,名为“田塍豆”。田塍极窄,仅容一人行走,这样的田塍上还要间隔地种大豆,除了充分节约和利用土地的考量外,应当也是一种传统的延续吧——等豆株渐渐长大,人要经过,就须跨豆行走,待到豆荚盛大挂果,秋时与稻一并黄熟。豆,也叫作菽,稻、黍、稷、麦、菽,菽也是五谷里的一个大类,地位是很高的。
小小生态圈
两周前,朋友们来稻田插秧,在田边水沟濯足,我发现水沟里已有不少鱼儿悠游。鱼儿极细小,乡人叫“鱼花”,恐怕是孵化没几天的幼鱼,体长不足一厘米,在水里悠游得极是快活。一群一群,总有百十尾的样子。这些小鱼是什么品种呢?我想应该是鲫鱼吧,田边池塘与水沟里,从前总是有很多小鲫鱼,村童们把水沟两头一堵,就可以捉上几尾鲫鱼与泥鳅。
水沟已形成一个小小的生态圈,不仅有小鱼群,还有小虾米。小虾喜欢静静地栖停在水间草叶上,颜色与泥土差不多,隐藏得极其高明,只在游动时短暂暴露行踪。我也发现了小泥鳅,它那样机敏,只要觉察到微微的风吹草动,就能快速逃遁消失。
很奇怪,这些小鱼小虾是怎么繁殖出来的?我完全不记得这里去年有过大的鱼虾,一转眼,已经有这么庞大的族群了。
水泥里还有小蝌蚪,比我预料的要少一些。比预料多一些的是一种螺,很可能是福寿螺,壳体甚薄,半透明的螺肉张开后像一张小毯子,它依靠这张小毯子,仰面朝天地躺在水面上。这种螺数量极多,繁殖又快,常常会爬到水稻茎叶上,咬断茎秆,又不像田螺那样可以食用。我发现经常会有一群白鹭以及一种灰色的长喙鸟类在田间或水沟里猎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喜欢这种螺。以前常有鸭群来到田间,鸭子除了嗓门大外,食量也颇为惊人,所到之处,螺会被消灭过半。现在村里养鸭的人少,我想,以后是不是该多养一些鸭子了。
水沟里还有许多植物,其中的沼生水马齿,据说是一种可以用来监测水体污染的指示植物。还有一种节节草,有人培植在小小的花器里,乃可盈掌;而这里的节节草迎风便长,足足长到人的膝盖那么高,简直粗野狂放,我是没有兴趣把它弄到花盆去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