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晓晖 驯鹿守望着森林,玛利亚索守望着驯鹿,一个部落的人们守望着她们共同珍爱的家园。因为玛利亚索,我们知道了敖鲁古雅;因为敖鲁古雅,我们听到了一个住在大森林里的部落故事。
—编者
遇见
太阳升起的时候,这个蜗居在大兴安岭密林深处的小镇,静谧的能听见心跳。这里最大的噪音是鸟鸣,最强的污染是松香。它有一个童话般的名字—敖鲁古雅,鄂温克语,意为“杨树林茂密的地方”。
敖鲁古雅是神秘的鄂温克人居住的原始部落。在这里,中国最后的女酋长玛利亚索率领着她的后人们,追随着祖先的背影,顽强地延续着中国唯一的使鹿部落。
2022年,101岁的玛利亚索告别了她的驯鹿和森林,离开了挚爱的大自然。然而,密林里,依然响着萨满鼓的祈福声—
小镇上,敖鲁古雅的日子依旧在继续,玛利亚索的子孙们依旧走在祖先生存的路上。
尤塔,玛利亚索三女儿的女儿。这个外孙女是长得最像姥姥的一个孩子,性格也和姥姥极为相似,几年前她曾在敖鲁古雅民族乡政府任职,然而对驯鹿的热爱,让她最终选择追随姥姥的背影走向森林。
尤塔说:“姥姥一辈子有七个孩子,四个女儿三个儿子。到了我们这一代一共有十二个兄弟姐妹,都在外面上了大学。我们这一辈,大部分选择回到森林继续饲养驯鹿。饲养驯鹿与我们兄弟姐妹而言,是一种生活方式,但更重要的是,我们身上的这份责任使然。”
传承
有一种“永远”,我们看不见,却能时时刻刻感受得到。走在敖鲁古雅的小镇上,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这个鄂温克狩猎部落小屋,是尤塔辞去工作后开设的敖乡文创工作室,屋里琳琅满目地悬挂、陈列了她和姐妹们的手工作品。“我目前做得还不是很好,我四姨家的姐姐制作得更细致。”尤塔说。
尤塔告诉我,鄂温克族女孩必须会做手工。鄂温克族没有成人礼,鄂温克族男孩的成人礼就是会打猎,会打猎了就能养活家,撑起门户,就是一个合格的鄂温克族汉子。鄂温克族女孩得会做手工,会做手工了就能给自己的男人、孩子缝制衣服。手工做得好,就意味着能找一个好婆家,她们这一代手工做得最好的就是她四姨家的姐姐和一个叫何其涵的表妹。
说这些话时,尤塔的眼里闪烁着柔光,那柔光像一缕清风,瞬间引领我走进了一个部落的乡愁之地。2022年,玛利亚索去世后,中国使鹿部落的最后一位女酋长谢幕了。他们的子孙在驯鹿的路上还能走多远?我在尤塔的身上找到了答案。
尤塔说:“我们这些新一代鄂温克族孩子跟老一代人比,可能不会纯粹地保持完全在山上生活这样一种生活方式,但是我们更愿意回来,去坚守自己传承民族文化的责任。我就是从小在大兴安岭长大的鄂温克族孩子,大兴安岭给我的那种宁静与安然,是其他地方不能给与的。当然,在山上生活很艰苦、很寂寞、很孤单,还要面临一些自然界的危险。但是,有一种想起来就很揪心的情感拽着我们,让我们踏上走回森林的路,我想这就是乡愁吧!”
2003年,刚搬下山来的时候,老一代鄂温克族人曾经有一些迷茫,那是一种留与去的文化冲击,老人们怕孩子们下山了,学习了文化知识,再也不飞回山林。但是,山林里的孩子们除了阳光透过森林照在草地上,就没见过外面的世界。他们更想知道那五光十色的天空下,除了草地还有哪些神秘的东西。2008年,尤塔毕业后回到了山林,陆续的,姐姐、弟弟们学习了语言、会计、兽医后,尽管有的专业和饲养不对口,还是选择慢慢地回到了山林。这个时候,鄂温克族老人们的眼里是放光的。玛利亚索的子孙们还在养鹿,而且走出去的子孙们在回归的路上,又注入了很多新的元素。
尤塔说:“现在无论是生活条件、饲养技术都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牧民点老人们住的撮罗子变成了板房车。冬天搬家用的驯鹿变成了拖拉机,有了太阳能,有了电,不用点蜡烛了。更值得一提的是,我们走出去学习了文化知识,比如兽医,再回来饲养驯鹿,驯鹿有了病我们就得心应手,知道怎样用药医治,而不是慢慢祈祷等待。”
想必,天上的玛利亚索一定在欣慰地看着她的子孙们。因为,她的担忧,正在被她的子孙们慢慢化解。而她的理想,正在子孙们身上,向阳花开。
尤塔回忆道:“以前姥姥总会说,以后你们不养驯鹿了,请你们把驯鹿放生。咱们这个边界线、国界线是给人设的,不是给驯鹿设的。驯鹿能按着自己的意图找到回家的路。很唯美的一句话:不要让驯鹿的血流进额尔古纳河,让驯鹿回家!”
敬畏
森林里,萨满的鼓声穿越300余年的岁月时光,在林中起起落落。
每每这个时候,都是使鹿鄂温克部落和走近这个部落的外面世界的人们最神圣的时刻。一种对久远文化神秘地探究与倾听,让他们超越了光阴、岁月和宗族,选择了尊重。
在使鹿鄂温克部落,萨满被视为神与人之间的中介者,能够传达人的祈求与愿望给神,也能将神的意志传给人们,其活动包括医病、驱灾、祈福、占卜、预测等。如今,这些民族早期的精神动力,年轻的玛利亚索后人们,更愿意将其视为一种敬畏。
尤塔说:“我们最后一个萨满叫妞拉,是1997年去世的。我至今记着她去世的那个下午,刚放学的时候,满天乌云密布,紧接着响起雷声,好多很粗壮的树都给劈倒了。这是留在我们童年里一个非常奇幻的故事。后来我们长大了,逐渐明白,萨满的力量是什么?它是能让人们敬畏自然、限制自己在森林里行为规范的一个尺度。”
据了解,妞拉是身高只有1.5米、体重只有80余斤却能舞动200余斤神袍的鄂温克族奇女子。在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塑造的萨满妮浩,原型就是现实中的妞拉。萨满们拥有一定的医学知识,对林中的草药也极为详熟。她们每次身披萨满服治病救人,都是以牺牲自己的儿女为代价。小说中妮浩最后失去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而现实中纽拉的人生则更让人心酸—她的七个儿子没有一个留存,甚至四个女婿也没能幸免。所以萨满在族群中地位非常高,十分受人尊敬。
92岁的妞拉去世了,萨满从此在使鹿鄂温克部落中消失了。森林里再没有人能穿上那件由皮和铁做成的萨满神袍,打着神鼓为鄂温克族人祈福了。但是,鼓声犹在林中回荡,感恩与敬畏天地万物的神圣,依然在鄂温克族后人们的心底流淌。
尤塔说:“萨满告诉人类,万物有灵,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律,人在天地万物面前是非常渺小的。我们依然坚守这个信仰,对身边的动物、水、树木等自然万物不会随意去破坏它、弄脏它,我们心里会一直留存着这个信仰。这就是萨满赋予我们的敬畏之心。”
背影
“鄂温克”,是鄂温克族的民族自称,其意思是“住在大山林中的人们”。从300余年前,他们离开那条连啄木鸟都飞不过去的蔚蓝色的大河——勒拿河,沿河迁徙,他们留给人类的就一直是一个背对喧嚣面向森林的背影。
尤塔说,从儿时有记忆起,姥姥留给她的印象就是一次次走向森林的执着的背影。
这是一个通晓自然万物能和驯鹿对话的民族,却又是一个没有自己的语言文字的民族。想必他们是要把自己的生息足迹,连同那些神秘的生存故事一同都留给那片密林。
尤塔说:“姥姥是部落里会唱民歌最多的老人,姥姥总有讲不完的民间故事。美妙的歌声时常在林间回荡,口弦琴的节奏在她的唇间传递着鄂温克族悠长的历史。”
百年间,玛丽亚索成为生活在敖鲁古雅的鄂温克族发展的一个缩影。
尤塔说,姥姥玛丽亚索不爱说话,但是猎民点的所有人都听她的。去哪找路、往哪搬家,哪里有驯鹿喜欢的最新鲜的苔藓、哪里有水、哪里是相对安全的地方,都是玛丽亚索来定这些事。因为姥姥在森林里生活了90余年,她就是森林的样子……
这是一个把故乡揣在心里、把家安在肩上、一直在行走的民族。想来,玛丽亚索留给子孙的那句话是对的:地界和国界是给人设的,驯鹿没有国界。我想,因为驯鹿,世界上饲养驯鹿的鄂温克族人们也应该永远是一家人,是上苍留给人间的最后惊喜。
据《中国统计年鉴——2021》,中国境内鄂温克族的人口数为34617人。包括索伦、通古斯和使鹿鄂温克部落,其中,使鹿鄂温克部落目前现存人口213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