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里他爬上她的床,趴在她耳边问:「你们那儿救命之恩怎么还,也是以身相许么?」
问完,自己又别别扭扭地说:「是的话,那本皇子就勉强同意了。」
1
李昶快马加鞭赶到江南时,沈知鱼正在同王媒婆斗智斗勇。
王媒婆在十里八乡小有名气,只她说媒,一向是给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说小妾。管你是黄花大闺女,还是新寡小媳妇,只要有富户看上了,她必巧舌如簧说得人心动,骗得人往火坑里跳。
如今竟将主意打到了沈知鱼头上。
「我心意不改。」沈知鱼率先说,将来人的路堵死,「王媒婆若还是来劝,就不必白费口舌了。」
见她这样,王媒婆也不恼,这些年她遇到的烈性子何止她一个,到后来哪一个不是乖乖从了。
心里这样想,她面上越发和善:「沈娘子当真不为自己考虑?说句不好听的,你那短命相公两腿一伸是了无牵挂了,可你还要活下去不是?难道年纪轻轻就为他守一辈子寡?再说,你这小酒馆怕是也不够你守一辈子的吧?」
「够不够,都不劳您操心。」沈知鱼翻了个白眼。
见她油盐不进,王大娘敛了笑:「一文钱尚且难倒英雄汉,你一个弱女子又能撑到几时?不趁着年轻有资本时,早早为自己谋条路,日后怕是……啊!」
她话未说完,就被沈知鱼兜头泼了茶水,一下凶相毕露:「沈知鱼,你别给脸不要脸!长得那等子狐媚样,怕是早不知道跟多少人不清不楚了,你那短命相公坟头都已是绿油油一片了吧?现在来跟我装烈性?看我不撕烂你的脸,叫你知道老娘不是好惹的!」
她说着,张牙舞爪冲过去,直直朝沈知鱼脸上招呼。
沈知鱼正准备侧身避开,却在瞥见门口进来的人后,一时怔在原地,忘了躲。
倒是李昶眼疾手快,一鞭子抽过去,登时打得王媒婆鬼哭狼嚎,趔趄着跌倒在地。
「你是谁?」王媒婆打量着李昶,瞧他风尘仆仆而来,虽略有狼狈,却不掩其俊美风姿,反倒多了两分落拓不羁。一身玉青色直裰,看似寻常,实则用料讲究,做工精细,绝非等闲人家所有。
这人非富即贵。
如此想着,王媒婆当即拿出以往撒泼耍混的架势,大声哭喊道:「这位公子,老婆子与你无冤无仇,你却下这等狠手,莫不是想要了老婆子的命。今日就请乡亲们评评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她原是想这种贵人最怕麻烦,她哭闹两声,引人围观,必能狠狠敲上一笔。
谁知李昶冷眼看着她闹,一言不发,静得叫人害怕。尤其她嚎了半天,门外竟是半个人影都不见,像是被人把守着一般。
王媒婆终于察觉不对:「你到底是谁?」
「你方才不是还在咒爷,说爷坟头绿油油一片。」李昶冷笑,「怎地,现在倒不认识爷了?」
「你是,你是她那短命相公?」王媒婆不自觉拔高了音,她这辈子做多了亏心事,最怕鬼神之说,指着他的手指霎时抖得厉害,「你别装神弄鬼,谁不知道她相公早死了。」
「那你怕是不知道,」李昶满目阴鸷,居高临下看着她,「爷这人最是护短,容不得旁人欺负她,更容不得旁人惦记她。便是死了,宁可化成厉鬼,永世不得超生,也必围在她身边。谁若敢招惹她,爷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2
眼见这贵公子当真如厉鬼可怖,王媒婆吓得惊叫一声,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她一走,李昶便嫌弃地扔了手中的鞭子,立刻就有人悄然而入,捡了鞭子又无声退下。
见沈知鱼还呆呆立在原地,李昶皱了皱眉:「还不过来伺候爷梳洗?」
沈知鱼回神,看着他没动。
从前在含光殿时,她顶着他婢女的差事,尚且敢对他的吩咐听而不闻,甚至有时反过来对他吆来喝去。如今她又不是他什么人,他对她用「伺候」两个字,怕是越长越回去了吧。
眼见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李昶就知道她铁定又在心里骂自己。咬紧后槽牙,勉强克制住想掐死这女人的冲动,他沉着脸,自己往后院走。
待梳洗过后,李昶换了身月白色直裰,配上他清俊无双的面容,越发显得整个人温润又贵气。只他一开口,便叫这温润之气大打折扣,还是之前那个凶神恶煞的贵公子。
他阴恻恻看着沈知鱼道:「你跟人说我死了?」
沈知鱼一怔,「我是说我相公。」
「你相公除了我,还能是谁?」
他眯着眼看她,语气不轻不重,听不出喜怒。可沈知鱼知道,他这人越是生气,越是不动声色,眼下看似平静,实则却处在暴怒的边缘。
她毫不怀疑但凡她敢说出除他以外的男人的名字,他今儿就敢掀了天。
「哪有什么相公,」沈知鱼坦白道,「不过是随口编来应付他们的,免得被人说闲话。」
李昶哼一声,这才阴转晴,摆出一副「谅你也不敢」的傲娇表情。
半天,俩人干坐着,谁也没说话。
沈知鱼是不知道说什么,李昶则是在等她开口。他寻了她整整三年,如今人就在眼前,她合该对当年之事给他一个解释。
可她显然没这个觉悟,呆呆坐着,一句话也没有。李昶心里的火「蹭」一下又烧着了:「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说什么?」沈知鱼茫然,看着他,半天憋出一句:「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李昶气得想暴走,贴过去咬牙切齿道:「的确是好久不见,久到我分不清此刻是身在阴曹地府,还是在盛世人间,才得以和你相见。」
沈知鱼一僵,轻声说:「对不起。」
对她当年诈死一事,他自是该怨她的,或许说恨也不为过。
3
沈知鱼第一次见李昶,是在含光殿。
彼时她是被罚没入宫的罪臣之女,他是不受宠的冷宫皇子,看似一样的际遇,到底一个是奴,一个是主,尊卑有别。
可原来的沈知鱼在遭逢巨变后,心力交瘁之下,一场风寒就要了她的命。再醒来的沈知鱼,已经是借用了这副身子的同名同姓的另一人了。
她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李昶。
「你终于醒了。」李昶似乎很兴奋,转头对身边的小太监吩咐道:「快去拿吃的,爷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别再给饿死了。」
后来沈知鱼才知道,李昶之所以会救她,根本不是因为他这人心善。只是她正好晕倒在了含光殿外,他一时兴起想拿她试炼自学的医术罢了。她能活下来,纯粹是她命大。
一连几天,李昶都像个好奇宝宝,时刻观察沈知鱼的反应,好像生怕她一不小心又挂了,误了他神医的名声似的。
「你就没别的事做么?」沈知鱼皱眉,任谁被这般整日看着,也会觉得不自在的。
偏这人没一点自觉:「我正在做啊。」说完抬高下巴,仿佛赏给她天大的恩赐似的,道:「爷长这么大,能叫爷这么上心的,你还是头一个。」
谁稀罕!
沈知鱼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懒得再理这个中二少年。
可她不说话,却架不住这少年是个话唠:「我让小安子去打听了,说是只有掖庭一个叫沈知鱼的小宫女不见了。知鱼知鱼,是出自『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么?那你应该不是沈参将那个武夫家里的,其他姓沈的犯事官员里,就只剩一个国子监祭酒沈修文了,看你的年龄,应该是他的女儿吧?」
沈知鱼偏过头不出声。
开玩笑,她一醒来就处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这几日总共见过的人一个是他,一个就是小安子,俩人还养宠物似的一眼不差地看着她,她哪有空去打听自己是谁的女儿这回事。
「你说是就是吧。」沈知鱼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没注意到李昶眼底闪过的疑色。
「嗯,那你跟我说说外面的景致吧。」李昶笑了笑,一脸人畜无害,「我自小就被禁足在这含光殿,连皇宫里都没逛过,更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了。」
见他尚且笑得没心没肺,沈知鱼只觉得他是傻人有傻福。
这几日里,她也了解了一些。李昶的生母曾深得圣心,位至皇贵妃。据说皇帝爱重她到她生李昶难产时,宁可去子留母,也要保住她。可她亦想为皇上延续血脉,硬是拼着一口气生下了李昶,自己没撑过去,最后香消玉殒。
原本众人都以为皇帝看在皇贵妃的面上,会对李昶宠爱有加,谁知他却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就下旨将其禁足含光殿,说是为皇贵妃守孝,以报生养之恩。
这一禁足,就是十二年,到现在仍未有松口解禁的意思。期间但凡为他求情者,一律被严惩,直至再无人惦记这位冷宫里的透明人。
「你想听我就跟你说说吧。」沈知鱼一时同情心泛滥,决定跟这个小可怜说说话,「外面的世界呢,很自由,男女平等。人人都是自己的事自己做,不会理所当然地指使别人。就算请别人做事,那也是雇佣关系,没谁高人一等。还有就是没有这么多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我们日后相处,也可以这样。」
「你说的是真的?」李昶似有些难以置信,「我虽未曾走出过含光殿,却是饱读诗书,不拘泥于四书五经,野史地理志人物游记也都过目不忘,从未有一本书上描述过你所说的种种。」
「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沈知鱼佯装生气,「我一个大活人跟你说的你不信,你非要信那书上说的,那你又何必来问我。」
她边说边瞄着李昶的反应,眼见他似乎还不信,觉得有必要再给他一支强心剂:「再说了,我说的那些有什么不好?你一个大男孩,自己的事自己做怎么了?又不是没手没脚才要人伺候对不对?」
李昶看着她,半天为难地点了点头。
古人果然好骗啊。沈知鱼笑眯眯地想,奖励一般顺手摸了摸他脑袋:「乖,这才对。」
她以为他是真的信了,谁知半夜,这小混蛋一改白天的人畜无害,悄悄摸上她的床,欺身而上,手握匕首抵着她白嫩的脖颈,冷冷质问道:「说,你到底是谁?」
4
「满朝文武都知道,沈参将那个莽夫大字不识几个,却最爱掉书袋子。他给自家女儿起名时,曾满京城地炫耀说起了个一听就很有文人气质的名字。你猜,他女儿叫什么?」
李昶盯着她,嘴角扬起一抹讥笑:「沈知鱼,你不要告诉我,你失忆了,不记得自己父亲是谁。」
他一早就怀疑并试探她了!
沈知鱼一下没了睡意,小心地去掰他的手:「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匕首拿开,万一你手抖,我可不想挨一刀。」
见这时候她还敢嬉皮笑脸,李昶不退反进,手往前送了送,冰冷的刀刃霎时贴在她细嫩的肌肤上,眼看就要伤及皮肉。
沈知鱼不敢再打哈哈,老老实实交代,说自己只是偶然来到这里的异世孤魂。她想的是,与其扯谎再前言不搭后语地叫人起疑,不如实话实说。再者说时人多信鬼神之说,他大抵会认为她来此是冥冥中的安排,绝不敢轻易就对她下死手。
「这回说的是真的?」李昶盯着她,半信不信。
小混蛋还真多疑。
沈知鱼在心里骂人,面上却十分坦荡,直直看着他,起誓道:「我若有一句假话,就叫我老死在这里,一辈子回不了家。」
「你若说的是天打五雷轰这样的话,我就……」李昶挑眉,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你之前跟我说外面的情况,实际是你们那里的吧?你是不是存了心思,想让我不使唤你,才故意那么说?不过这倒是提醒了我,你确实很想回到原来的地方。那我就姑且信你吧。」
他说着翻身而下,却不走,反而在她一侧躺了下来。
「你还不走?」沈知鱼没好气地看着他。
她这样没规矩,李昶却不计较,还很开心地隔着被子拥住她,低声道:「你来自异世也好,是孤魂野鬼也罢,只要你不背叛我,不离开我,我就护你一辈子。」
嘴上说得霸气,贴近她的动作却带了些软弱无助的意味,像是对她很依赖,方才不过是一时任性的误会。
可沈知鱼才被他吓了个半死,对他真是没一点好感,嫌弃地推他:「我也不管你经历过什么,但是你要再敢为了一点捕风捉影的怀疑,就拿我的命开玩笑,我就跟你拼命。」
她这一句不知怎么逗乐了他,李昶忽然笑起来,她隔着被子都能感觉到他胸腔中的震动。
「你这么怕死,看来也干不了什么坏事,你以后就老老实实跟着我吧。」李昶自作主张地将人纳入麾下。
沈知鱼张了张嘴想拒绝,结果打了个哈欠就懒得再计较,只催促道:「我困死了,你没事了就赶紧回去睡好么?小孩子要好好睡觉才能长得高,再敢半夜爬床吓人,小心我揍你。」
「你说谁小孩子?!」李昶又不爽了,紧了紧被子表示不满,「本皇子已经十二了,我父皇十二的时候就已经成亲登基了!」
沈知鱼困得不行,随口敷衍两句,翻了个身不再理他。
李昶见她竟真当他小孩一般,大大咧咧地翻身就睡,完全没有一个姑娘家的自觉。一时气得坐起来,就那么瞪着她,看似凶狠,实则可怜巴巴的。
可惜沈知鱼对这只炸毛犬的委屈一点不知道。
只是迷迷糊糊间,她好像听见他趴在她耳边问:「那你们那儿救命之恩怎么还,也是以身相许么?」
自问自答,您可真有意思。
沈知鱼在心里嫌弃一句,彻底睡死过去。
5
沈知鱼在含光殿住了下来,名义上是李昶的婢女,实际上她觉得自己更像他解闷的宠物。
一开始他是对她来的地方充满好奇,每天都有十万个问题要问,问得沈知鱼头都大了,又不敢不回,生怕这多疑的小混蛋又觉得她是在撒谎。后来他的好奇心是歇了,一转头又惦记上改造她这个现代人,说是要让她入乡随俗。今儿教她毛笔字,明儿教她弹琴,每天都不带重样的。
沈知鱼一面惊讶于他的博学,一面又在心里骂他折腾人。因为她在这些东西上真是毫无天分,每回都气得他直跳脚,发狠说再不教她这个笨蛋了,可是隔天就又自打巴掌地凑过来,一副好好老师的模样告诉她今天学什么。
除了这些,李昶倒也没有其他过分行为,除了偶尔抽风似的摆一摆皇子架子,平时对沈知鱼都很宽容,甚至可以说是纵容,纵得含光殿的人都把她当半个主子看。
总得算下来,沈知鱼在这里过得还算如意,只她心里还是惦记着要回家。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除了呆在含光殿,哪里也去不了,更不要说想办法离开了。
原以为他们会就这样,在这个冷宫中平静度日。可三年后,一场宫变,彻底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那是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沈知鱼原本睡意正浓,却冷不防被李昶叫醒。他甚至等不及让她穿好衣裳,就拽着她匆匆往外走,边走边叮嘱她无论如何一定要跟紧他。
眼见他神色凝重,含光殿里其他人也都屏气凝神,严阵以待,沈知鱼就是再傻也觉出不对来。竖着耳朵仔细听了一阵儿,果然听见外面有异动,刀剑相接的「砰砰乓乓」声和宫人们的奔走呼喊声在暗夜里越发显得可怖。
沈知鱼吓得一哆嗦,紧紧拽住李昶的手,大有死也不松手的架势:「你今儿要不护着我,我就是死了,化成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李昶被她这副惜命的怂样逗乐了,面上却不显,反而板着脸问道:「你这是在求救,还是威胁?」
「当然是求救了,我哪儿敢威胁您。」沈知鱼笑得好不谄媚,生怕这个情绪多变的小混蛋一个不爽就把她扔出去。
「那我要是救了你,你准备如何报答我?」李昶一脸「我从不做亏本生意」的奸商样。
「要不,」沈知鱼狠了狠心,「我把我这两年攒的银子和宝贝都给你,那可是我全部身家。」
她一脸肉疼,谁知人家一点不稀罕。李昶冷笑一声,捏得她手发疼:「你这是打发叫花子?」
叫花子可比你好打发多了。沈知鱼在心里狠狠吐槽,面上却一点儿不敢表现,只小心问道:「那您说我该怎么报答。」
李昶看着她还没出声,外面的打斗声已陡然逼近,清晰到沈知鱼甚至觉得听见了刀子戳进肉里的声音,她一下没了跟他讨价还价的心思,吓得直往人怀里钻,手脚并用地将人牢牢抱住:「管你要我怎么报答,都得我先活下来对吧,你可一定要护着我,我还这么年轻,不想死啊。」
她是真怕了,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然没注意到被抱的人身子僵住,耳尖不自然地泛红。
好一会儿,李昶才恢复如常,勉强克制住嘴角上扬的激动,状似随意道:「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思占本皇子的便宜,可见是爱重本皇子胜过自身性命了,那就准你以身相许吧。」
沈知鱼:「……」您分得清什么是占便宜,什么是求救命么!
可沈知鱼没来得及再反驳,含光殿的宫门就被叛军攻破了。
眼见着一群杀红眼的士兵们冲过来,沈知鱼只觉得下一刻自己的小命就不保,谁知千钧一发之际大殿上忽然现出许多黑衣人来,他们整齐有序地冲入了雨里。
「说了本皇子会护着你,瞧你那胆小的样。」李昶还有心思笑话她。
沈知鱼却没一点儿力气同他玩笑了,头一回见到真实的以命相搏的场景,纵有大雨将血水冲淡,她仍觉得眼前是漫天的红,骇人得很。能勉强撑着没晕过去,她觉得自己已经是很有胆识了,实在没有办法像他一样处变不惊。
好在大雨中,黑衣人个个都似能以一敌十,很快就控制了局面。
松了一口气的沈知鱼这才有功夫想这些黑衣人的来历:「你是不是一早就有安排?他们都是你的人?」
李昶挑了挑眉:「反正保住你小命是没问题的。」
见他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淡定表情,沈知鱼心知这肯定是没问题,彻底放下心来。
可百密一疏,这股叛军之后竟还跟着一队弓箭手,一瞬密密麻麻的箭头就朝着大殿射过来。虽有黑衣人们在前拦下了多数流矢,仍有一小部分射进了殿内。
更有一支直直朝李昶飞过来。
沈知鱼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抱着李昶转了个圈,生生替他挨了这一箭。
「沈知鱼!」李昶大惊。
沈知鱼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感受着肩上锥心蚀骨一般的疼,只能在心里问候了李昶祖宗十八代。
哪个小混蛋说要护着她的,结果到头来,还要她美人救英雄。
这生意亏大了。
6
那一箭几乎要了沈知鱼的命,她足足昏迷了五天,才恢复意识。
只是刚一清醒,就听见李昶在边上说如果她醒了,他就封她为妃,她就又不想睁眼了,这到底算是谁对谁以身相许?
「沈知鱼,」李昶又叫一声,忽然欺身过来,抚着她的脖颈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杀了你。」
前一秒还深情如斯的少年,下一秒就琢磨着要你命,沈知鱼觉得神经病都比他正常。
气不过,沈知鱼拼命睁开眼,一把抓住他手:「李昶,我跟你说过,再敢拿我的命开玩笑,我就跟你拼命。」
李昶怔了怔,才像是反应过来她真的醒了,猛地扑过来,亲昵地在她颈间蹭了蹭,声音里带了颤音:「我前头说什么你都不肯醒,一说要杀你,你倒是麻溜地就醒了。」
「我是为了谁才这样的,」沈知鱼想起来就后悔,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疯了,才会那么舍己为人,「你居然还敢吓唬我,怎么,怕我不死,想再吓死我啊?」
「你再给我提那个字试试!」李昶陡然凌厉,「你要是敢死,我就算鞭尸,也要让你疼得醒过来。」
沈知鱼:「……」您这到底是仇呢,还是爱呢?
这么一愣神的功夫,李昶就又恢复了原来的温顺可亲,小心地碰一碰她伤口安慰道:「你放心,我让御医用了最好的伤药,决不会留疤的。」
沈知鱼才不关心留不留疤,她现在疼都要疼死了,又忍不住埋怨道:「还不是都怨你。」
「都怨我都怨我。」李昶难得好性儿地承认,眉眼间尽是哄人的小模样。
弄得沈知鱼觉得自己好像在撒娇一般,涨红了脸不肯再理他。
那天李昶一直陪着她,直到宫人再三催促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后来几天,沈知鱼就没怎么见过他了,听伺候的人说他是在忙着准备太子的册封典礼。
沈知鱼应了一声,闭上眼不再说话。
其实她一早就觉得李昶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简单无害,这从他一个冷宫的皇子却对前朝官员的官职姓名及其家眷之事如此清楚就可以知道,一个被困于含光殿的井底之蛙,决不会知道这些。
再者这三年相处下来,她从未听过李昶有对皇上的抱怨和不满,偶尔提起,也不过是怪他未能尽到一个丈夫的职责,未能给予他母亲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而这绝不该是一个从出生起未曾见过父亲一面,就被他禁足的孩子该有的豁达大度。
诚然可以说有的人天生心思通透看得开,或者是出于对父权的愚忠愚孝,但沈知鱼知道李昶绝不是这样的人,那么就只有一个解释,他见过皇上,并且父子之间的感情极为深厚。
其实便是没有这些,沈知鱼也觉得李昶在皇上那里不可能是一个弃子,因为单就他的名字来说,一个帝王难道会把「昶」这个字赐给自己最不待见的儿子。
昶,日长也。对于希冀权力永不更迭的皇族而言,这样一个字的迷信意义要远胜于它的实际意义。
后来事实证明,一切的确如沈知鱼所想,李昶才是皇上最中意的儿子。那一场宫变,幕后推手就是皇上,他故意迟迟不肯立太子,又故意放出自己病弱的消息,只为了铲除其他有异心的皇子,好将李昶推上帝位。
帝王心,有多深情,就有多无情。
可越是知道,沈知鱼越想逃,这些斗争她真是一点儿也不想参与。
但李昶哪里会肯放人,她不过试探地说了一句想要回家,他先是不接话,再提,他便斩钉截铁道:「我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家。」
后来好几天,他都未再来看过她,俩人之间无声冷战。
7
「你知道么?后来你主动遣人来说要见我时,我有多高兴。」李昶看着她,既委屈又愤怒,「我以为你是来跟我和好的,我以为你会说日后与我并肩看天下,可是你却是在为你诈死逃离我做铺垫。」
原来册封前两日,沈知鱼忽然主动约李昶,说她自从来到这里,还没出去走走看看。李昶会意,慌忙丢下一摊子事,兴冲冲地陪她出门。
他以为她是想开了,准备日后安心跟他留在这里,再不提要回家的事。可是那一日,她站在人潮汹涌的御街上问他:「你知道什么叫孤立无援么?」
他登时就起了不好的预感的,却还是笑道:「我日后必不会叫你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
沈知鱼也笑,只是笑得那般空洞,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她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孤立无援不是一个人无依无靠,而是我明明站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身边全是人,可是这每一个人都与我不一样。他们没有和我一样的生活习惯,没有和我一样的常识、思想,倘若我想做自己,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站在我的对立面。这里的一切都不是我熟悉的,我很怕,我想回家。」
那时,他只当她是对未来恐慌,极尽所能地安慰她,许诺无论如何,一定会和她站在一起。
可她不信他,所以才会趁他忙得脱不开身的时候,联合旁人,上演了一出诈死的戏码。
「是谁帮的你?」李昶又问,「太后么?」
沈知鱼点头,他既然如此准确地说了出来,必是已经知道了。
「你就不怕她当时真的下狠手杀了你?你就没有想过你要是真的死了,我会如何么?」李昶一声高过一声,看似咄咄逼人,实则带着两分后怕。
「她不会的。她并非你嫡母,当时也不过是想把自家侄女嫁给你来保她荣氏一门的富贵长盛不衰,所以不敢真的杀了我,怕与你之间有了死结,再难解开。」
「你倒是会算人心,只是不知你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
沈知鱼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李昶见她这样,气得甩袖而去,他怕再多呆一刻,都会忍不住想一把掐死她,好叫她知道他疼他难受。
一直到他上楼,听见房门开了又关的声音,沈知鱼才动了动,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苦笑。他以为只有他难过么?他以为她离开在这里唯一熟悉的人,她心里就没有恐慌么?
可是一想到日后她必须跟别人分享他,必须终日呆在深宫大院里,她就觉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怕是连一年也撑不上就会消磨殆尽了吧。到那时她要如何?像个疯妇一般满腹抱怨,还是不择手段要个孩子傍身,才不会觉得度日如年。
不,那都不是她想要。
8
那一日俩人算得上不欢而散,沈知鱼原以为李昶会气得走人,谁知他却在酒馆里住了下来。
只是她不跟他说话,他便也当她是空气。俩人谁也不理谁,一时倒有点像是回到了从前在含光殿时,俩人闹脾气不说话的时候。
可如今到底不同往日了。
这一日李昶刚走到前面店里,就觉得沈知鱼有些不对。以往她不理他,也不过是对他视若无睹,可这一回,她竟瞪了他一眼,明显气鼓鼓的模样。
李昶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招惹了她,只能叫来暗卫询问。
「房屋主人的女儿方才来过。」暗卫说。
「她来跟我有什么关系?」李昶一脸茫然,「她来做什么?」
暗卫顿了顿,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回道:「自荐枕席。」
李昶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对谁?」
「您。」
原来方才房东上门来要这个月的房租,沈知鱼赔着笑说了各种好话,才求得宽限两日。房东前脚才走,房东的女儿后脚就过来了,跟她说若是她肯退位让贤,她就把这家店送给她。
沈知鱼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那房东的女儿倒也不着急,只说让她好好想。
「就为这就给爷甩脸色,沈知鱼,你还敢说不喜欢爷。」
李昶心里有了计较,一扭头回屋里换了件十足风骚的赤色直裰,越发显得整个人风流无双。
他往门口那儿一站,整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不错眼地往他身上看,尤其他还敛了一身戾气,装得忒斯文和善,对着谁都笑眯眯的,真真似那等子好脾气的世家公子。
沈知鱼见他这样,心里直骂他不要脸,一转头干脆拿他当招牌,哄得那些花痴们掏钱买酒。
这一招倒是奏效,一个上午,沈知鱼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这下李昶又不乐意了,撕了方才的伪善面具,狰狞道:「你拿爷赚钱?」
沈知鱼白他一眼:「您不是乐意往那儿站么,再说谁让满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稀罕您呢。」
她语气略酸,李昶自然是听出来了,一伸手抓了她的钱袋子:「既然是爷出卖色相赚的钱,合该爷拿去。」
「李昶,你敢!」沈知鱼大怒,抢她的银子就是抢她的命!
「你看我敢不敢。」李昶拿着钱袋子往后院跑。
沈知鱼追过去的时候,这人已经进了屋,似要关门。她一着急,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结果正好落到了那人的陷阱里。
「李昶,你松开!」沈知鱼涨红了脸,她方才跑到门口就觉得不对,可准备停下来时已经晚了,李昶长手一伸,就把人拽到怀里,又顺脚带上了门。
「不松,死也不松。」李昶箍得更紧,头埋在她肩上,贪恋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
沈知鱼不再挣扎,却也没有回抱他,半天才轻声说:「李昶,我们之间没有可能的。你看,她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单凭你一张脸,就这么惦记你。如果知道你是当今天子,怕早就一窝蜂地涌上来。哪怕我们对外宣称夫妻,她还是敢上门来说让我退位让贤的话,在这里,没有人觉得你是独属于我的,应该独属于我。」
「她们怎么想是她们的事,我有的是办法叫她们歇了心思。」李昶看着她道,「而且我不是皇上。」
沈知鱼一惊:「你不是谁是?」
李昶却不肯再说,只冷笑道:「你当真够狠,诈死之后,走得干干脆脆,一点儿也不关心我。连当年的太子册封大典没能如期举行都不知道。」
沈知鱼正要辩解,李昶却似真的恼了她,推搡着将她赶了出来。
没办法,沈知鱼只能去问小安子。
小安子对她没一点儿好眼色,冷了她半天,才恨恨道:「你可知道爷为了你放弃了什么。他当众违背圣意,执意要先皇另立太子人选,这于君是不忠,于父是不孝,于天下臣民是不仁不义。可爷为了你甘愿不忠不孝不不仁不义,你呢?
得知你的死讯时,爷吓得竟从马上坠了下来,他那样害怕的表情,这是第二次,第一次也是为你,就是你中箭那一回。要不是后来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你或许还活着的事实,我真担心爷会撑不过,他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竟被你折磨得……你这辈子若敢再对不起他,我小安子头一个不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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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晓李昶为了她放弃了什么,沈知鱼再也没有办法忽视自己对他的心意。
从前她离开,不过是怕日后两人生厌,可他能为他放弃至高无上的权力,她为什么不能信他这辈子只对她矢志不渝呢?
再说她一个人飘荡了这三年,就真的自由了么?没有他在身边,她多少个夜里睡不着,心里空荡荡的,真似个孤魂野鬼一般。
与其日后也这般,倒不如同他爱一场,至少现在在他身边,她会无比心安。
想清楚了,沈知鱼倒也不着急,准备慢慢同李昶相处。谁知半夜里听见响动,是李昶在敲门:「朝中有急事,我必须启程回京。」
李昶虽不是天子,如今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朝中大小事仍需他一人定夺。
「现在就要走么?」沈知鱼问。
「嗯。」李昶应一声,「你有什么要跟我说的么?」
听他询问里带了两分期待和小心翼翼,沈知鱼拥着被子坐起来:「能等一刻钟么?我收拾一下……」
话未说完,门「砰」一声被推开,穿戴整齐的男人风一样卷过来:「你要跟我走?」
沈知鱼下意识往被子里钻:「你不愿意就算了。」
「谁说不乐意,爷乐意得很。」李昶生怕她反悔似的,连人带被子一起卷了,扛着就往外走。
沈知鱼只觉得天旋地转,再反应过来时就已经在疾驰的马车上了,忍不住剜了他一眼:「强盗。」
李昶嘿嘿一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强盗了,怎么着?你方才要敢不说跟我一起走,我本来也打算把你卷了带走的。不过你说了,你是心甘情愿的,再敢逃跑,我就打折你的腿。」
「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沈知鱼佯装生气。
「嗯,是不安好心。」李昶应得很干脆。
这么乖顺倒不像他,沈知鱼疑惑地抬头,却见他直勾勾看着她,喉结微动。她顺着他的视线往下,这才发现自己的里衣不知道什么时候敞开了,露出白皙的锁骨,和隐隐的少女风情。
「李昶,你个小色狼!」沈知鱼狠狠掐了他一把。
李昶吃痛,却也不躲,反而不要脸道:「你掐,随便掐,掐一下,就得让我看一眼。」
沈知鱼羞得想打人,在他怀里来回挣扎,这下李昶是结结实实体会了一把「自作孽不可活」,赶紧在自己失控前,把人箍紧了低声威胁:「你再动,我可真就变成狼了。」
他在她耳边喘着粗气,声音暗哑,似在极力克制。沈知鱼立刻老实了,生怕自己触动了他那根野兽的弦。
好一会儿李昶才觉得心里那团火熄了,可一低头对上沈知鱼无辜的眼神,那火顿时又有要熊熊燃烧的意思。他从未这般失态过,委屈地埋怨道:「沈知鱼,都是你干的好事。」
沈知鱼见他忍得眼睛都红了,想到这般克制对于血气方刚的少年不亚于是酷刑,赶紧抱住人顺毛:「来日方长,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
来日方长四个字取悦了李昶,「这可是你说的,来日方长,以后乖乖呆在我身边,哪儿都不许……想去哪儿我都会陪着你的。」
沈知鱼乖乖点头,「这三年我已经去过不少地方,也去了我的故乡,可是那里的一草一木都不是我熟悉的,心里空得很。反倒是现在,在你身边,我才觉得安心。」
「算你这三年没有白跑。」李昶哼一声,又忍不住傲娇起来,「书上都说了『吾心安处是吾乡』,眼见爷才是你的心安处,是你的故乡。」
「嗯。」沈知鱼应一声,打了个哈欠,又往少年怀里钻了钻,昏昏欲睡。
李昶搂着她,听着哒哒的马蹄声,忽然想到「岁月静好」四个字。
从前他听人祈愿岁月静好时内心从未有半点触动,如今,他倒真愿意如这世间的俗人那般,以最诚之心,向漫天诸佛祈求。
他与她,一生相伴,岁月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