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男友抛弃的女大学生汤君红,意外发现偷内衣癖男孩白以德的行窃现场,调查之后发现对方原来是同校的毕业学长。她起初只是恶作剧式捉弄对方,后来她开始执迷下去,自以为正义地跟踪、恐吓对方,未料失魂落魄的白以德意外身亡,她因此身怀罪恶感,后来她因缘际会认识了死者的母亲蓝湖……
精神疾病、伊底帕斯情结、正义魔人、网路霸凌,如同他的纪录片作品一样,朱贤哲在片里想谈的面向非常多,《白蚁》不是一部随便可以用三言两语总结概括的电影,无论是开场时主人翁白以德的自渎,还是故事进行到一半他的突然死去,谢幕之际从海底潜完水上岸时不自觉的脸部抽搐,在这首部片中展现出一种毫不妥协的姿态,叙事上、表演上、类型上皆然。
朱贤哲应该没有要向希区考克(Alfred Hitchcock)的《惊魂记》(Psycho)致敬的意思,但他让白以德在故事进行到一半死去,对我来说是非常挑衅的安排。且让我们回想这部电影的开场,观众像是一名窥伺者,远远看着白以德偷了内衣裤回家,在房间里背对镜头、面向镜子自渎,朱贤哲刻意不让我们看清楚镜子里白以德的脸,但是透过吴慷仁神乎其技的诠释,我们却从白以德背部的紧绷肌肉、呼吸起伏,感觉得到一种痛-即便我们尚且无法厘清,那是痛彻心肺的痛,还是痛不欲生的痛。
朱贤哲在过去的访谈中说过,自己深受奇士劳斯基(Krzysztof Kieślowski)的「蓝白红三部曲」影响,《白蚁-欲望谜网》也是三色电影,有别于奇士劳斯基对于爱与政治的思索与寻求定义,朱贤哲对于「痛感」的兴趣似乎多些,观众随着充满侵入性的手持摄影,被迫感同身受三个主角所经历的层次有别的痛。白以德、汤君红、蓝湖都是被爱拒绝,或说对爱无能为力的人,必须靠着欲望去排解他们无处可出的爱,去舒缓层层来袭的痛,还有空虚。
虽然朱贤哲表示片中三种颜色和三个主角之间并没有刻意对应,不过我觉得仍有值得讨论之处。
白色,在这部电影里头是最不纯洁的颜色,是白以德的精液最可悲的颜色;在白以德死后,我们随着象征着红色,充满攻击性的汤君红在立场上的变换,我们发现白色极可能仍是最纯洁的颜色;尤其相对于悲伤的蓝色,也就是白以德的母亲蓝湖,一个被贴上不祥、苦命标签的女人而言。
汤君红,是贯穿整部电影的唯一角色。电影的上半场,我们从她的观点去定义白以德。下半场,我们则是经由她去认识蓝湖,然后再从蓝湖的回忆与口述中,拼凑出另外一小部分白以德的轮廓。朱贤哲自始至终展露出的白以德,是个赤裸裸被迫摊开在台面上,却带着距离感的角色,至于身为观众的我们,则是随着局外人汤君红,不停变换着对白以德的预设立场。
朱贤哲以白以德的死作为中心,前前后后设计非常多的对称情节。其中最有趣的,莫过于电影大约进行到全片1/4的时候,安排白以德重返他偷窃内衣的地点,追查恐吓信主人的蛛丝马迹这场戏。白以德此刻的不安(确切知道有人在暗处窥伺自己),自然是为了和电影进行到约莫3/4,汤君红隐匿自己和白以德的「关系」,进入蓝湖的个人工作室担任助理,未料却因笔迹而遭蓝湖识破自己就是写恐吓信给她儿子的人那场戏形成呼应。心虚的汤君红,不敢面对站在自己背后的蓝湖,一时六神无主,遂逃离了蓝湖的工作室。后来她几经思考,决定回去向蓝湖坦承一切,两人最终相拥,蓝湖依偎在汤君红的怀中痛哭。这是全片最温暖的画面,最阳光饱满、不过份地炽烈扎眼,洒落在她们背上。随后,蓝湖在椅子上沉沉睡去,蝉声唧唧,死去的儿子竟出现在她身后,缓缓蹲下,向来阴沉的脸上于是有了阳光,显得神情柔和。
爱、欲与死,谎言与背叛,罪恶与救赎,朱贤哲以最诚恳而诗意的方式,爬上了情感和人性的复杂与灰色地带,而非一厢情愿的简化式总结。《白蚁》最后的场景是从海中归来的汤君红的脸部特写,呼应着片头字卡和中段白以德死后出现的潜水场景,神秘莫测的大海意味着包容一切,也可被解读成母亲子宫内的羊水象征(令人想起《地心引力》尾声),那么和蓝湖相拥之后的汤君红,从海底破水而出的汤君红,头微微倾斜着想要逼出耳中海水的汤君红,她那令人困惑的神情举止(令人想起白以德的招牌动作),似乎暗示活着的她已然与死去的白以德以某种形式「合而为一」了-正常与非正常往往只是一线之隔,加害者亦可能成为受害者,伸张正义不等于替天行道,偷窃者和告发者在这充满仪式性的一刻,终于达成了和解。
朱贤哲的《白蚁-欲望谜网》是继赵德胤的《归来的人》之后,我最喜欢的台湾首部作。朱贤哲是五年级生,他和许多同辈导演处境类似,怀着电影梦自美国归来,却因遭逢台湾电影谷底,或是中途转身,或是苦撑许久才有机会拍出第一部剧情长片,我希望这部片不会成为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