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游三坊七巷
俞胜
载《青年作家》 2021年7期
三坊七巷一处入口
福州的三坊七巷,是“国内现存规模较大、保护较为完整的历史文化街区,是全国为数不多的古建筑遗存之一”,被誉为“福州的历史之源、文化之根、文脉昌盛之地”。迄今为止,我一共来过此地两次。第一次是在四五年前,那次来去匆匆的,到了三坊七巷却没有时间多看看,只参观了林则徐纪念馆和林觉民故居。
林则徐,一位伟大的民族英雄、“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也是我心目中的一位“完人”,来到福州自然不能不去他的纪念馆看看。那一次,我是怀着一颗朝圣的心来到了他的纪念馆。奇怪的是,四五年后再回想第一次在他的纪念馆里看到了哪些东西,记忆却并不十分深刻。只是那一次在这里购买了一本《林则徐家书》,四五年来,简直成了我的枕边书,时不时拿起来翻翻,从中汲取一些为人处世的营养。
那一次,印象深刻的是在林觉民故居重温林觉民的《与妻书》:
意映卿卿如晤: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吾作此书时,尚为世中一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阴间一鬼……
吾充吾爱汝之心,助天下人爱其所爱,所以敢先汝而死,不顾汝也!
我们这个伟大而古老的民族,每当陷入生死存亡的关头,总会有许多仁人志士奋起,他们为了民族的未来、为了大多数人的幸福,舍小家顾大家、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他们是我们这个民族生生不息并得以走向强盛的优秀基因。
《与妻书》收入初中语文课本,对于我们来说早已耳熟能详,但和在他的故居重温这封绝命书时的感觉还是不一样,睹物思人,看着他的遗物、想着他曾经在这里生活的场景,心中再默念一遍《与妻书》,只觉得满胸腔都是一种崇高和伟大的东西在激荡、在回旋,激荡、回旋得人热泪直在眼眶中打转。
林觉民故居、冰心故居
那一次,我还知道了,林觉民的故居也是冰心的故居。黄花岗起义失败后,林家为避满门抄斩,匆忙卖掉了自己的老宅。而买下林家老宅的人叫谢銮恩,他是冰心的祖父,冰心小时候就在这栋房子里居住。
我们这所房子,有好几个院子,但它不像北方的“四合院”的院子,只是在一排或一进屋子的前面,有一个长方形的“天井”,每个“天井”里都有一口井,这几乎是福州房子的特点。这所大房里,除了住人的以外,就是客室和书房。几乎所有的厅堂和客室、书房的柱子上墙壁上都贴着或挂着书画——这是冰心在《我的故乡》一文中回忆这座老宅的文字。
那一次,还有一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林觉民故居出来,恰好碰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女士正在给四五位学者模样的人讲许多福州的名人之间的关系,她身材不高,穿着素雅,气质像一位大学里的教授,娓娓道来:
和这座房子有关系的,除了冰心,还有林徽因。林徽因的父亲林长民是林觉民的堂兄。在林氏子弟受教的私塾里,还有林白水和林纾。1903年,林白水创办《中国白话报》。前几年有人写过《萍水相逢百日间——记林白水之死》一文,纪念林白水。林纾则在1895年参加了“公车上书”,是中国新文化的先驱人物,先后翻译了《茶花女》《黑奴吁天录》等四十多部世界名著,为国人打开了一扇了解西方文学的窗户。
她如数家珍地介绍着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脸上带着一个福州人自豪的微笑:林纾进京会试时结识了同乡林旭。林旭是戊戌六君子中最年轻的一位。林旭的妻子沈鹊应,就是福建船政大臣、两江总督沈葆桢的孙女;而沈葆桢又是林则徐的女婿……
一时间,我听着她的如数家珍,不由呆了一阵,似乎有什么东西像利剑一般刺穿了我的心灵,是什么东西,我却说不出。再看她已带着一行人谈笑风生地往巷子的那头走了。好几个举着三角旗的导游,带领着一群群游人杂沓而来。她的身影转眼间消失在人流中,以致我至今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在福州的什么地方工作?怎么对这些人物关系了解得这么清楚呢?
那一次,我就想,三坊七巷,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啊,怎么会有那么多中国历史上的璀璨星辰聚集在这里?
但那一次,终究是来去匆匆的,有些念头也只是如电光火舌,偶尔在脑海中一闪。离开三坊七巷,混迹在嘈杂的市声中,那些偶尔闪现的念头便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这一次做客福建省八闽书院讲堂,入住的酒店就在三坊七巷,时间上就比上一次要从容得多。完成任务后,我在夜晚的石板街上走,街上已是游人稀少,身后的石板似乎正震颤出我的足音——这是一个什么地方啊,怎么会有那么多中国历史上的璀璨星辰聚集在这里?
据说历代封建王朝中,中进士数量超过千人的县全国仅有十八个,其中,福建就占有4个:闽县(今福州)、晋江、莆田和建安(今南平)。有一个说法,福建之所以人才辈出,与历史上北方士族因战乱南迁有关,像西晋末年的“永嘉之乱”,唐末的“五胡乱华”,“衣冠”纷纷“南渡”。也就是说福建之所以如此出人才都是因为读书人的基因遗传得好。但我总觉得,基因的遗传只是内因,父辈如龙虎,子侄辈如豚犬的比比皆是。福建人才如此星汉灿烂、洪波涌起,一定还有他的外因。那么,这个外因是什么呢?外因真的如南宋福建人陈俊卿说的“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吗?道理似乎是这样,用在其他地方应该也不错,似乎“放之四海而皆准”,可是用到三坊七巷的士子身上,就不那么准了。要知道,当年的三坊七巷可是达官贵人聚集之地,有人说,当年的三坊七巷之于福州,就好比紫禁城之于北京。这些富贵人家的子弟是如何做到“富而不骄,贵而不舒”,并且让“读书人的血”一直往下流传的呢?我一边往夜晚的林则徐纪念馆走,一边思索着。脚步扣在石板上,像是发出一声声的探询。石板街的两旁,大红灯笼亮得红火,古色古香的民居,让我恍惚走进了林则徐的时代。
不出所料,夜晚的林文忠公祠大门紧闭,我仰望着高大的牌楼式门墙,不由想起林则徐告诫长子的话:“用力之要,尤在多读圣贤书,否则即易流于下。”他告诫长子,如果不读圣贤书,人就容易滑入到下流中去。
三坊七巷的达官贵人,身居庙堂之高仍然如此不忘提醒子孙,要时刻谨记勤勉、努力、向上、向善,唯其如此,家族的一脉“血”才能世世代代流传并且兴旺发达开来。
是夜,在酒店中,听着窗外的福州腔调的街谈巷议渐渐稀疏,我也渐渐入眠。四月的三坊七巷,房间里已经有了蚊子,入睡前打死了一只,不料还有一只潜藏得很深,早上四点开始寻机报复,嗡嗡嘤嘤地叫着,搅了我的清梦,索性披衣起床,一个人出了酒店,把自己当成一股风,随意地在三坊七巷里游荡。
与白天和晚上的喧嚣相比,此时的三坊七巷像换了一个人间。那些游人就像潮水一般从三坊七巷退去,等到早上八点左右,再开始如潮水一般地涌来。我盯着石板街看,仿佛那些消失的脚步都一样是梦。天空幽兰澄澈,旭日尚未初升,小巷的尽头,偶尔闪现出早起的保安的身影。
窄窄的巷子,高高的院墙
几根藤从墙头垂挂下来,那么随意地挂在墙上,简直是一幅抽象派大师的杰作;文儒坊的那棵老榕树,垂下一缕缕棕色的气根,像极了京剧里老生的髯口;窄巷,院墙高深,闽山巷的院墙差不多有两层楼那么高,人在巷子里走,仰望着这么高的院墙,是为了防盗还是主人身份的炫耀?仰望院墙上方的一线天,真有一种坐井观天的感觉。三坊七巷,能寻觅到一个坐井观天的人吗?
在晨光中漫步,触目皆是青瓦白墙,使出生在安徽的我又恍惚走进了家乡的一处古老建筑。但与徽派建筑的马头墙墙檐平如一条直线不同,三坊七巷的马头墙墙檐都带着圆圆的弧度,状似马鞍,当地人称这种墙为“马鞍墙”。从建筑上看一个地方人的性格,马头墙是不是体现着安徽人的性格要方正一些,马鞍墙体现着福建人的性格要圆融一些?似乎显得很牵强。我想,三坊七巷的建筑风格是徽派建筑与福州本土化的产物,应该是一种恰当的表达。那么,拿来、借鉴、交融,是否可以说成是三坊七巷的文化之魂?
一路走来,沈葆桢的故居、林则徐母亲故居的大门都紧紧闭着——除了旅馆,三坊七巷所有的门都紧紧闭着,古老的历史隔在厚厚的门板背后,隔在各种匾额、对联的背后。隔也隔不住的,那历史中流光溢彩的东西总要无声地从板壁间、从匾额间、从门缝里、从石头狮子的底座下无声无息地往出漫漶,渐渐地在晨光中浸润了一块块青石铺砌的一条条街道。
小黄楼
所有的门都会打开的,所有的历史都会呈现出来。早晨九点以后,游人又像潮水一般地漫进三坊七巷的时候,我在友人的陪同下,走进了位于黄巷的小黄楼。据说它是三坊七巷里面积最大的古民居。需要买票进入,也许是因为过早的缘故,院子里的游人并不多,对见惯了江南园林的人来说,院子也无多少新巧之处。吸引我的是院子里的一棵百年萍婆树,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的萍婆树,叶片翠绿而肥大,比批把树的叶子要大一些、薄一些,高大的树冠间隐隐有些白色的花朵。还有一棵古老的芒果树,据说就是黄楼的第一任主人、唐大顺二年(公元891年)进士、崇文阁校书郎黄璞亲手所植。如此说来,这是一棵千年的古树了。树干,一个成年人伸展开双臂未必能合抱过来,现在被称为“芒果王”。树和人的关系,最容易引人遐想。树叶在微风中飒飒有声,仿佛正在一页一页地翻阅千年的史书,或者正在议论发生在这栋楼里乃至三坊七巷的陈年旧事。这飒飒声中一定有关于三坊七巷文化之魂的片光零羽,只是无人能解。
出了小黄楼,穿过安民巷,进入文儒坊大光里,我们走进何振岱故居品茶。
何振岱(1867~1952),是光绪二十三年举人,擅画能琴,书法融碑帖于一炉,诗作深微淡远、疏宕幽逸,是“同光体”闽派的殿军人物。名扬遐迩,弟子甚多,时人皆以能入何门为荣。
这是一座两进的院落,院门开在临街的一侧。进门直行数步右转是一进的厅堂,左手边是临街的院墙,正对厅堂大门。院墙上贴有今人书写的一个大大的“福”字,“福”字前置一储满水的硕大水缸。站在一进厅堂的台阶上,看水缸中“福”字的倒影,自能感到民间吉祥的寓意。
现在屋子的主人暂且属于张志在,他是一位寿山石的工艺大师,作品多次获得大赛的金奖。志在身高1.70米左右,身材纤瘦,他向我们讲述着他当初入驻这里的过程,以及入驻后如何恢复旧居的面貌,全要原来的样子。志在的话不多,三言两语的,语调不疾不徐,让我联想到第一次来三坊七巷时,在辛亥革命纪念馆前邂逅的那位五十多岁的女士。志在不说话时,脸上带着一种三坊七巷人阅尽世事般的温温和和的微笑。
红砖摆放的小花台
我们坐在二进院落的厅堂里喝茶,看着精致的院落,野草随意地在石缝中、阶沿上生长;看着志在用红砖错落有致地摆放的一个小花台,台上有一蓬巴西鸢尾养在咖啡色的花盆里,花盆的后面是第一进院落的杉木插屏,上面挂着不知是谁画的鸟栖枯枝的条轴,墨痕淡淡的,妙在若有若无间。志在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自己的艺术追求。天井不大,四周的屋檐构成了一个小小的长方形的取景框,我的目光不由越过灰色的瓦脊,看取景框中邻家院子里的那棵高大木棉树,火红的木棉花正在凋谢,有那么一朵正悠悠扬扬地离了枝头。
我在想象着,若是下雨天,来到这个古旧而精致的院落,一边喝喝茶,一边听听自天际滴落的雨声,再愣一回神,想想自己的前尘往事,想想三坊七巷的前尘往事,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乐事啊。
这么想着,仿佛真的就有一滴水珠滴落下来,滴落到灰色的瓦脊上,滴落到三坊七巷的青石板上,滴落到我的心湖上。我的心湖立刻溅起了一圈波纹,这波纹一圈一圈地扩散开来,我注目细看,似乎在这波里隐隐看到了三坊七巷的文化之魂。
转瞬间,心湖又平静如初。其实,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