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明白

每個城市都有這麼一條路——餐廳特别時髦,酒吧特别昂貴,時裝店冷氣極強,燈光特别亮,牆上的還一定有英文或法文寫的米蘭或巴黎。走在街上的女郎,不管是露着白皙的腿還是纖細的腰,不管是小男生樣的短發配牛仔褲還是随風飄起的長發配透明的絲巾,一颦一笑間都透着美的自覺,帶着一種演出的神情和姿态,美美地走過。在亮亮的陽光下,建築上不鏽鋼的顔色閃爍着冷然而且絕對理性的光芒。

而屋裡,在這個陣雨初霁的午後,有熏人欲醉的南風,有樹梢靜悄悄的風聲,還有開向群樹的格子窗,透進來極暖的陽光。

我選擇留在家,捧一本舊書,任由遠方傳來清越悠長的歌聲引我步入你青史的煩嚣,越過千年悠悠的時光,去讀你。

站在高築的城門上,聽長安城内智者狂,悲者癡。依稀間傳來喝彩聲,有人高呼你的名諱:摩诘,摩诘……

那時,你還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郎,才華橫溢,聲名遠揚。你着華衣、執羽扇,在繁華的酒肆和功名間招搖,也曾有過建功立業的理想。世人都道你冠蓋滿京華,哪知你斯人獨憔悴。大唐數年,為官數載,你早已看清人情世故,世态炎涼。随後,張九齡被貶,玄宗統治轉向黑暗。這紅塵漠漠,于你,終于成了過往雲煙。從今往後,軟紅十丈,汝心自空……

你開始隐居,進入水墨般的山水中,過一種聲聲慢的生活:雲鬓斜插,品茗插花,留雲對宿,與月相歡,山野清居,宴如終老……

想象,當每個清晨,你平靜地将自己鋪成一張白紙,等陽光到你的靈魂裡潑墨揮毫。當每個夜晚,你将自己倒空,然後往裡添加風、螢火蟲、星星等一切詩意的東西。你是怎樣的悠然自得。想象,自晨光微熹至日薄西山,于天南地北間,于浩蕩的人世間,兀自哼着并不動聽的歌,你是多麼的幸福自在。想象,當深秋的第一片或黃或紅的落葉在你面前搖曳而下,帶着欲言又止的憂愁;當葉片在風裡翻滾着淺綠的浪,如一排編磐,敲出很古典的聲音,你是如何的甯靜喜悅……

然後,走進你的詩裡。

桂花飄香,無聲無息;明月升空,銀輝四射;山鳥驚飛,鳴聲不斷;春山空曠,安詳甯靜。《鳥鳴澗》中以空明澄淡心境感受這一切幽微變化的人——是你;幽竹明月,深林空山,撫琴長嘯,《竹裡館》中令種種景物跳動着,有着如竹挺起,與月同飛的心靈的人——是你。

木末芙蓉,花開時火紅耀眼,似星星之火,燃春花怒放,似雲蒸霞蔚,現一派春光;花落時紛紛揚揚,落英片片,化為春泥,溫暖根下一方小小的熱土。《辛夷塢》中不為人生,不為人謝,随緣應運的——是花,更是你。

曾以為幸福如山洪瀑布,要用特别時髦的餐廳,特别昂貴的酒吧,特别奢侈的服裝來堆積;曾以為美麗是街上街上的女郎,是露着白皙的腿還是纖細的腰,有小男生樣的短發配牛仔褲或是随風飄起的長發配透明的絲巾,一颦一笑間都透着美的自覺;而對于你,幸福卻如涓涓小溪,在簡單的房間裡,在浩瀚的自然裡,在空明的心境裡,就可以找得到。對于你,美麗就是那一山花開,那一地月光,那一林竹子,天然去雕飾,最美。

窗前突然又出現一個年輕的女郎,寬闊飄逸的絲綢褲裙,水靈靈的嬌俏模樣。她的手指一直繞着自己的發絲,帶着淺淺的笑,款款而行。

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心中漸漸有一份明白,如月光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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