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任昳霏:被乾隆欽定為“國俗”的冰嬉,為何是清王朝面對西方文化沖擊的“回應”?
中新社北京2月10日電 題:被乾隆欽定為“國俗”的冰嬉,為何是清王朝面對西方文化沖擊的“回應”?
作者 任昳霏 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副研究員
數九寒冬,無論是古代還是現在,總有一群不甘寂寞的人,走出屋子,奔向冰場。這不禁讓人聯想到清代最著名的冰上運動會——冰嬉盛典。近年來,冰嬉被大衆所熟知,更多是因為熱門電視劇《甄嬛傳》中一段安陵容冰上跳舞的情節。其實,“冰嬉”一詞最早出現于乾隆年間,文獻中将清宮特有的多項冰上運動統稱為冰嬉。
冰嬉,也稱冰戲、冰技,指萌芽于中國古代北方民族冬季生産生活實踐、形成于明末清初的傳統冰上運動形式。乾隆十年(1745年),冰嬉被乾隆欽定為“國俗”,并形成每年閱視冰嬉的制度。随後“冰嬉”一詞被宮廷和民間廣泛接受,逐漸成為中國北方冰上運動的總稱。
從節慶娛樂到宮廷盛典
早在努爾哈赤統治時期,後金宮廷就流行一種稱為“跑冰戲”的冰上活動。天命十年(1625年)大年初二,努爾哈赤曾在遼陽東京城外太子河畔舉行“跑冰戲”,包含“踢球之戲”和“冰上跑”兩個項目。凡是身在後金宮廷的各民族貴族及其親眷,無論男女,都可以參加。所有參加人員無論輸赢,最後都能得到獎勵。活動結束後,全體人員還一起在冰上舉行宮廷筵宴。
後金的“跑冰戲”具有明顯的宮廷娛樂性質。崇德七年(1642年)正月初八和十五,努爾哈赤的繼承者皇太極,也曾在盛京渾河冰面舉行“蹴鞠之戲”。這場活動被當時來華的北韓使團記錄下來,北韓昭顯世子和鳳林大君随清朝官員一同觀看,結束後參加人員在莊舍開設筵宴慶祝節日。這場在新年期間舉辦的“蹴鞠之戲”,處于天命年間跑冰戲與乾隆年間冰嬉盛典之間,具有承前啟後的特征,既繼承了冰上娛樂活動的傳統,也增加了外藩使節通行觀禮。
2020年1月12日,遼甯省沈陽市渾河奧林匹克公園3号碼頭,盛京冰嬉節·沈陽國際冰龍舟總決賽舉行。中新社發 劉寶成 攝
清軍入關後,清王朝将“蹴鞠之戲”帶到北京城。康熙年間,近臣高士奇在《金鳌退食筆記》中記錄了西苑太液池冰上玩球的過程。乾隆年間,原來的冰上活動經乾隆皇帝改造,逐漸演變為具有國家禮樂慶典性質的冰嬉盛典。冰嬉盛典延續至嘉道兩朝,在道光年間中斷。光緒年間,皇家冰嬉盛典曾短暫重制。
冰嬉盛典的展演項目
乾隆年間,冰嬉盛典至少可分為搶等、搶球和轉龍射球三個項目。故宮博物院藏《冰嬉圖》中,生動描繪了當時人們進行這三項運動的場景。
2021年10月3日,在北京八大處國慶遊園會上,《冰嬉圖》複制展品吸引遊人的目光。中新社發 李文明 攝
搶等相當于現在的速度滑冰,參加者腳穿冰刀。冰面上樹立的大旗為起點,皇帝觀看的禦座為終點。鳴爆竹發令,健兒飛馳,滑向禦座,以先到者為優勝。
搶球相當于冰上橄榄球,參加者腳穿釘鞋。分為紅黃兩隊,每隊兩組,每組健兒又分為主力和替補。每組主力十人,身穿紅色或黃色馬褂,站在隊伍最前面。搶球項目由滿族傳統體育活動“踢行頭”演變而來,也是滿族冰上運動中曆史最悠久的一項。
為增加冰嬉盛典的觀賞性,乾隆皇帝改造了花樣滑冰,将北方傳統騎射和流行上千年的宮廷百戲相結合,創造了“轉龍射球”項目。轉龍射球首先在冰面上畫出類似龍形的螺旋線,表演者分為八旗,在既定的龍紋圖案滑道上,以鑲黃、正黃、正白、正紅、鑲白、鑲紅、正藍、鑲藍的順序,依次出場滑行。滑行表演分為兩種形式,一種是滑冰和射箭。每旗由旗手為先導,射箭手緊随于後。在接近皇帝冰床處設旌門。旌門上挂天毬,弓箭手在滑過旌門的瞬間,開弓射箭。另一種是花樣滑冰、射箭和百戲技巧。每旗除旗手和弓箭手之外,另有兩名表演人員。這些表演者在冰上表演耍中幡、演奏樂器、雜耍兵器、多人花樣滑等技巧項目。雜耍技巧的呈現,可以說是滿族“善冰雪”的傳統與漢族宮廷“百戲”的完美融合。
除上述項目外,《唐土名勝圖會》還展現了一種類似步兵與騎兵相結合的冰嬉活動。但由于缺乏文獻記載,現在無法得知這種活動展演的方式和細節。
冰嬉盛典是乾隆禮制改革的成果
康乾盛世,暗藏在清朝内部由盛轉衰的因素開始出現,以傳教士為媒介的西方文化已影響清王朝,并面臨東西文化碰撞局面以及滿族先民風俗退化問題。西方文化的沖擊,促使清朝開始反思王朝國家的文化認同,試圖在傳統中尋找文化資源,重新樹立王朝國家“自我認同”的内涵與外延。
在此背景下,乾隆十年,冰嬉被欽定為“國俗”,流傳上千年的宮廷百戲和傳統戲劇被引入冰嬉,同時加入騎射舊俗,使冰嬉發展為清宮重要的慶典活動。乾隆皇帝對冰嬉的改造,表達了清朝繼承傳統文化和保持獨特舊俗的深刻用意,全新的國家展演活動就此确立。從此,冰嬉由傳統冰上娛樂項目,轉變為超越民族、地域、時空的國家慶典。
2016年1月20日,大寒節氣,表演者穿着清朝八旗服飾在北京北海公園上演皇家“冰嬉”。中新社記者 富田 攝
與此同時,乾隆還将冰嬉盛典寫入典志體史書之中。傳統禮制分為吉、兇、賓、軍、嘉五禮,《清朝通典》将冰嬉盛典分别記載在“禮典”和“樂典”中。
在禮典中,冰嬉屬于“軍禮”,是“大閱之禮”的擴充部分,承載了與大閱相似的典禮功能。在樂典中,冰嬉與火嬉、走馬伎等并列,同屬“散樂”,其功能為“國家筵宴之候”,是國家筵宴的展演活動,反映出冰嬉在“賓禮”中的定位。
自西周開始,“禮”和“樂”奠定了中國兩千多年的思想文化體系。《禮記》孔穎達疏:“樂主和同,則遠近皆合;禮主恭敬,則貴賤有序。”禮代表差别和秩序,樂代表秩序下的和諧。冰嬉在“禮典”和“樂典”同時出現,說明冰嬉在清代禮制中,既代表特定的等級秩序,又代表秩序之間的和諧包容。
作為國家筵宴期間的表演項目,冰嬉首先是為了活躍筵宴現場的氣氛,供參加筵宴的皇帝、王公大臣、外藩使節等觀賞娛樂。更深刻的意義在于,這些表演項目代表着國家形象:在“軍禮”中具有“閱武事、揚國威”的含義,在“賓禮”中又展示出對太平盛世的歌頌和“有朋自遠方來”的理念。是以,冰嬉盛典将既講秩序又促和諧的國家典禮展現無遺。
冰嬉盛典是清王朝面對西方文化沖擊的回應
清代初期,中國流行兩千多年的“天下觀”開始正面接受西方世界的挑戰。東西方文化差異帶來的沖突,首次直接反映在康熙年間的中俄疆域劃界問題上。東方傳統政治文化中,“天下”“王朝”和“子民”是深入骨髓的概念,這與西方政治文化中“疆域”“國家”和“民族”概念形成了既互相聯系,又互相沖突的關系。清王朝主政者開始反思怎樣在傳統文化中尋找資源,既保證傳統的天下觀繼續成為主流,又讓外邦能在最大程度上接受這樣的“國家”。不斷改造王朝國家的禮樂制度,朝着強化核心、擴大外延的方向進行,可能是解決東西沖突的有效方式。
2004年1月,祭天樂舞表演在北京天壇祈年殿前進行着裝彩排。中新社記者 盛佳鵬 攝
清軍入關後,漢地的生産生活、社會組織和儒家文化深入人心。同時,八旗舊俗退化、西方文化滲透,都使清王朝感受到潛在威脅與不安。乾隆年間,建立具有新内涵的文化體系,重振國家形象,是乾隆皇帝必須要解決的問題。
解決新問題需要在傳統文化中尋找依據。冰嬉盛典将曾經流行在關外的舊俗與傳統王朝的禮制結合,形成代表清朝形象的慶典,不但定期舉行冰嬉活動,還将冰嬉盛典的項目納入慶功筵宴和新年朝觐等典禮的觀禮項目之中。如此,無論是八旗還是其他民族,乃至藩屬國,都可以在典禮中找到歸屬感。清王朝在禮制中不斷加入新的因素,使“生民”在接受國家慶典的同時,越來越具有對文化的“自我認同”。
冰嬉盛典的産生與發展,與清朝對文化認同的改造有關。特别是在乾隆後期,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勢影響,冰嬉盛典作為具有鮮明王朝特色的禮制活動,成為清朝對西方文化的一種“回應”。但這種“回應”并不是由于西方文化的沖擊而被動産生的,相反它始終遵循王朝内在制度的演進規律。随着清朝對儒家文化和改造後禮制的普遍認同,清朝疆域之内的“生民”,形成了相對穩定、具有共同心理素質的人群。同時自我認同的傳統文化仍然在不斷融合中增添新的内容。(完)
受訪者簡介:
任昳霏,國家圖書館古籍館副研究館員,中央民族大學曆史學博士。主要研究領域為明清曆史、中國傳統冰雪文化、中國古代地圖等,從事中國傳統冰雪文化和中文地圖的專項整理研究工作。著有《冰嬉溯源》《京華印象:明清地圖中的北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