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盟
剛剛到來的這個春天,話劇《春逝》攜新演員再度回歸。走入第三個年頭,這出似是以落花風雨為題的小戲,依舊帶來一份草木蔓發、春山可望的溫潤質感。
《春逝》的故事生長自曆史的縫隙。有“東方居裡夫人”之稱的實體學家吳健雄,1936年赴美留學前曾在中央研究院實體所工作一年,彼時,她的同僚兼導師正是中國第一位實體學女博士顧靜徽。而時任實體所所長,則是愛國實體學家和劇作家丁西林。
這對實體學雙姝的人生在一年間交會,又再度分離。《春逝》于此處起筆,“大事不虛,小事不拘”地塑造出顧靜薇(原型顧靜徽)、瞿健雄(原型吳健雄)、丁奚林(原型丁西林)三個人物,在一場指向離别的相逢裡,将這一年的時間繪出斑斓色彩,将有關理想、信念、女性等話題包裹其中。用該劇編劇、導演朱虹璇的話講,就是呈現那些在時代聚光燈外、曆史“寬度”之内的細微之處的動人。
如同劇中健雄那句“多數可不等于正常”,《春逝》對那些易被忽略的“少數”投去溫情的目光和認真的觀照。在那個年代,研究實體的女性、研究理論實體的人、做粒子研究的人、搞戲劇的實體學者,通通是少數。同樣的,這樣一出娓娓道來、形式輕巧的雙女主戲劇如今亦可算作少數。而《春逝》所做的,即在對少數的放大和細描中,讓那些看不見的被看見、聽不見的被聽見。
在對《春逝》的衆多評價中,“溫柔”二字被頻頻提及,這大抵與它講故事,尤其是呈現困境的方式有關。透過靜薇與健雄的故事,可以輕易感受到劇作高揚的女性意識。但這份高揚卻并不尖銳,盡可能客觀平靜地展現,卻令人清晰感受到海面下翻湧的風暴。那些女性被圍困的狀态與時刻,在劇中真正成為生活的褶皺:那是靜薇屢屢不順的相親之路,是健雄盡管考取第一名卻因為性别被迫将留學資格拱手讓人的憤怒,也是實體所中從來沒有的女廁所,是按男性身高準備的椅子,是女性獲評優秀教師而獎品卻隻有領帶……
與這種克制相對的,是溫和而堅定的抗争。《春逝》沒有為兩性設定正面沖突,也沒有激烈憤慨的搖旗呐喊,而是通過女性同盟的力量,實作女性的自我成長。庚款考試屢屢因性别受挫的健雄一度想要放棄實體,靜薇徐徐開解。她承認前路多艱,“但是我們多走出一步,後來的人也就能走更遠一步”。而健雄則會告訴靜薇,薇草雖矮小但最是蓬勃,也是她,一闆一眼教靜薇跳舞,将靜薇得到的領帶細心改成女式領結。
在亦師亦友的關系中,靜薇與健雄締結成一個共同體,顯示着在困境面前,同性間的鼓勵與合作成為一種社會性的支撐力量。靜薇曆困苦而樂觀不改,深知女性身處黑夜,仍對光明抱有希望;健雄滿腔熱忱,執着無畏,一腔孤勇探求真理。她們的相遇、相知、相攜碰撞出别樣的火花。
長期以來,男性間的友誼總被高度美化,對女性友誼的描繪則時常伴随否定和質疑。然而事實上,從古至今,對女性而言,和同性友人的親密連結對認識自己、找到自己、成為自己都彌足珍貴。這個春天,當我們繼續為行至第三季的劇集《我的天才女友》中莉拉與萊農跨越一生、複雜幽微的友誼而感慨時,《春逝》中靜薇與健雄的情誼則展現出另一種側面,令人看到女性間的友誼如何“可以提供學習成為自我的最佳條件”,也讓人思索在作為“快樂力”和“時尚力”得到自由和解放之外,女性距離真正的解放還有多遠。
劇中,丁奚林不斷修改的劇本《壓迫》裡,房東太太以單身男租客無家眷為由要将其趕走。正如南希·史密斯所言:“隻要有一個女人,向自身的解放邁進一步,定有一個男人,發現自己也更接近自由之路。”盡管事實上該劇的創作與顧靜徽和吳健雄的相遇相知并不處在同一時空,但借由這出戲中戲,壓迫的不分性别呼之欲出,性别平等問題中易被忽視的男性部分也得以呈現。
劇中,靜薇在給健雄的離别信中這樣寫道:“世人的眼光或許分男女,微小的原子與核子卻不會。”劇外,1964年,吳健雄在麻省理工學院舉行的一場座談會上向聽衆發問:“令我好奇的是,小小的原子和原子核或是數學符号抑或是DNA分子,是不是也對男性或是女性有所偏向?”生活與藝術兩相對照,故事與現實的張力又拉滿幾分。
“時間的尺度是相對的”,這是劇中靜薇祖母的“時間相對論”。《春逝》通過靜薇與健雄對時間的長與短的三次不同感受,探讨個體對理想信念的追求與如何看待時間的尺度。在女性議題之外,對“時間相對論”的逆向多次使用,令作品的内涵進一步延展,也為劇情增添了層次,二人關系的遞進、彼此力量的傳遞由此凸顯,在理想面前的“闆凳甘作十年冷”和平凡個體面對“江湖夜雨十年燈”的掙紮拉扯也更為自然。
這正是《春逝》的成功之處:作為“話劇九人”民國知識分子系列的作品之一,它在舉重若輕中讓一衆話題與概念落地,獲得扣人心弦的能力和一唱三歎的餘韻。
本輪演出的妙處之一,在于不同演員對同一角色的不同诠釋。王小歡為顧靜薇這一角色注入了更鮮活的色彩。人物松弛自然,情緒轉換、情感轉變層層遞進,節奏感和層次感把握分明。或許劇本意在用靜薇和健雄的性格差異為故事增添更強的戲劇性,故而讓靜薇活潑有餘,健雄嚴謹十足,但兩個角色的設計或多或少有些用力過猛——前者少些學者的氣質,後者缺乏立體的情感,二人間的情感發展,也存在突兀之處。而丁奚林作為劇中唯一的男性角色,盡管劇情已經盡可能為他增加存在感,但單純依靠寫劇本、看賬本等情節,并不足以讓人物豐滿并和主體劇情有機結合。
一眼望去,短小精悍的《春逝》亦有幾分單薄,似可隻将其看作對“崎路同行的我們”的撫慰與支援。可它輕柔地劃過觀衆心頭,便能勾出一滴滴眼淚,這或許并不全然與情節有關,而在于它不隻重述着“現實就是這樣”,更如靜薇送給健雄的那句“望你在灰暗的日子裡永遠向往夏天的來到”一般,給“現實還可以這樣”的想象留出了寄托的空間。從這個意義上說,盡管終是“林花謝了春紅”,畢竟繁花開過,餘香猶在。
來源:北京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