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中國青年報
原标題:動員起來 保衛豬圈
悠然生活了9000多年後,中國的豬也要開始為自己的前途擔憂了。
從1980年到2000年,廣東大花白豬的母豬數量從1.3萬頭下降至幾百頭。金華豬的母豬數量從1980年近25萬頭降至2007年的1萬多頭。有的地方豬種,甚至“已找不到公豬”。巴馬香豬、江口蘿蔔豬、官莊花豬等豬種曾經陷入瀕危狀态。定縣豬、龍遊烏豬和窄勒黑豬等已經滅絕。
換句話說,這些豬一不小心就要變成珍稀動物了。
中國農業科學院北京畜牧獸醫研究所從事豬遺傳育種研究的王立賢2014年就提出“中國本土豬種選育刻不容緩”。中國農業大學教授陳清明甚至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警告,“豬種的滅絕同樣是一場生态災難”。
為了保衛豬圈,中國畜牧獸醫學會養豬學分會牽頭,成立了地方豬種資源保護與利用協作組。《中華人民共和國畜牧法》則規定了“國家建立畜禽遺傳資源保護制度,各級人民政府應當采取措施,加強畜禽遺傳資源保護”。
2012年,中央财政的畜禽保種經費增加到5320萬元。4年後,當時的農業部釋出《全國畜禽遺傳資源保護和利用“十三五”規劃》資料顯示,中國“土豬”一共有90個地方品種,其中國家級保護品種42個,省級保護品種32個,其他品種15個。這些地方豬種被列入《國家級畜禽遺傳資源保護名錄》,實施重點保護。
但是這場發生在人類後院的危機依然不容輕視。聯合國糧食與農業組織曾在一場會議上提到,全球大約有22%的家畜品種面臨滅絕的危險。遏制家畜遺傳多樣性的減少,已成為“一項刻不容緩的任務”。會議之後,該組織在西南太平洋實施一個區域項目,分别在庫克群島、斐濟、紐埃島,建立了雞和豬的保護中心。
“一些種群在目前看來不一定有太多的價值,但它們關系到動物遺傳資源的未來,這就像氣候變化一樣。遏制家畜遺傳多樣性的流失,關系到人類發展的未來。”聯合國的專家在這次會議上呼籲。
市場的選擇
豬圈裡的危機,首先在餐桌上引起震蕩。
四川有回鍋肉,東北有殺豬菜,八大菜系裡每個菜系都有豬肉的做法。金華火腿要用金華豬,雲南烤乳豬自當用滇南小耳豬,經典川菜回鍋肉就該用四川的成華豬。
四川農業大學教授、成都市種畜場特聘專家姜延志說,純種的成華豬,肌内脂肪含量可以達到3.5%,而白豬的通常隻有1%。肌内脂肪含量的高低,決定了豬肉好不好吃。
然而,這位專門給成華豬做保種育種的專家告訴中國青年報記者,前些年情況最危急的時候,四川當地的成華豬,“隻剩下五六十頭”,比大熊貓都稀少。
姜延志記得,三四十年前,四川的廣漢、什邡、德陽等地大部分農戶家還随處可見這種一身黑毛,腰寬臀大四肢短的豬種。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改良豬種在全國推廣,飼養成華豬的人越來越少。
不隻是成華豬,随着原産于丹麥的長白豬、原産于英國的大約克夏豬,和來自美國的杜洛克豬等品種陸續進入中國,這些被稱為“杜長大”“洋三元”的商品豬,迅速占領了中國的豬肉市場和養殖場。與此同時,中國地方品種的母豬迅速減少。
地方豬“打”不赢洋豬,一是因為“肥”,二是因為“慢”。成華豬的瘦肉率隻有40%左右,而洋血統的白豬瘦肉率可以達到60%,“肥肉大家都不想吃”。而且,一般中國土豬喂一年才能出欄,洋豬6個月就可以。“其實這是市場的選擇。”姜延志感慨。
目前已知的中國人養豬最早的證據,出現在距今大約9000年的廣西桂林甑皮岩遺址早期文化層中。那裡出土的豬骨性狀,和野生的不同,明顯是人工馴養帶來的變化。六七千年以前,我國已開始用木栅養豬。到了漢代,已經有人專門從事種豬交配的行當。
也就是說,經曆了數千年才紮好的豬圈,隻用了幾十年就變得“面目全非”。
土豬危機不僅出現在中國,在大約克夏豬的老家英國,上世紀20年代最受歡迎的豬,原本是起源于16至17世紀康沃爾郡的大黑豬。它被出口到許多歐洲國家,甚至遠渡重洋抵達了澳洲、紐西蘭、美國和非洲等諸多國家及地區。
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密集型室内化養豬模式開始普及,更适合戶外的英國大黑豬數量急劇下降。到20世紀60年代,大黑豬已經成為當地最稀有的豬種之一。1973年,大黑豬甚至被提上了極度瀕危的牲畜名單。
面臨物種危機的豬不隻是被馴化的家豬,野豬的處境更懸。原産于菲律賓的維薩揚疣豬目前處于極度瀕危狀态。森林砍伐和農田開發,讓這種深灰色的豬越來越少。居住在南美洲的查科野豬因為生态環境的破壞,和家畜之間傳播的疾病而瀕臨滅絕。一種小型的侏儒豬,在1996年就隻有不到250隻成年豬了。
人類的發展正在一點點壓縮豬的生存空間。改革開放後,為了适應市場需求,國内廣泛開展土豬豬種雜交。貴州農業職業學院研究動物遺傳育種與繁殖的丁玫在論文中提到,中國成了“引進外國豬種資源最多的國家”。
基因保衛戰
在豬的品種戰中,中國土豬原本占據着優勢。它們又能生又好吃。早在古羅馬時代,西方人就曾引進中國廣東豬種,雜交後育成羅馬豬。18世紀初期,英國引進的廣東豬種,是後來約克夏豬和巴克夏豬的祖先。美國的波中豬和切斯特白豬也有中國土豬的血統。
但是到了2008年,由當時的農業部發起的第二次全國性畜禽遺傳資源調查完成之時,橫泾豬等8個地方豬種已找不到了,深縣豬、項城豬等4個品種已确定滅絕。這次統計調查顯示,我國有85%左右地方豬種的群體數量呈下降趨勢,31個品種處于瀕危和瀕臨滅絕狀态。
為了保護數量日益減少的中國地方豬種,一些研究者提出過冷凍精液儲存、胚胎儲存、生物技術保種等方法。然而這些方法還處于實驗階段,技術上還不成熟,能不能成功保種,至今也難以定論。
比起這些尚處于實驗階段的方法,更有效的法子是活體保種。國家與地方陸續建立保種場,撒網式地收集那些日漸稀少的地方豬種豬,圈養保護起來。
活體保種的首要任務是維持種豬的現有性狀,盡量不改變現有的外貌和生産性能。種群規模擴大了,就可以通過“種群内不同品系間的雜交”,或是“與外種豬或其他品種豬的雜交”,在保留地方豬原有特點的情況下進行雜交育種。
1996年1月,當時的農業部準許成立了“國家家畜禽遺傳資源管理委員會”,下設豬品種審定專業委員會。2000年8月,農業部公布了78個國家級品種資源保護名錄,其中有19個豬的品種資源。
“不同階段有不同階段的需求。”王立賢對中國青年報·中青線上記者說,“曾經引進洋豬是為了解決肉不夠吃的問題,如今保護土豬,是為了解決口味上的需求,以及保護基因多樣性。”
姜延志向記者解釋,基因更多樣化,就更不容易在某一種疾病來襲之時,被“一鍋端”了。
中國的土豬,是以前老百姓自己在農村養起來的,在非常艱苦惡劣的自然環境中,繁衍千年,傳承至今,抵抗不良環境的能力和抗病力都要強一些。而現在引進的白豬不是自然雜交的,是“長期在條件非常好的環境中”培育出來的品種,抗逆性就低一點。
除此之外,豬的基因多樣性對人類還有更多意義。五指山豬“有數十項生理名額與人類項目數值近似”,重慶榮昌豬有先天耳聾基因,可供科學家研究。保護地方豬的基因,也是在保護“滿足未來不可預見因素的重要基因庫”。這些基因資源獨特且不可再生。
“十一五”期間,我國各地共建設79個豬保種場、3個基因庫,在全國範圍内劃定了37個地方豬種保護區。其中包括甯鄉豬、榮昌豬和藏豬等3個國家級保護區,以及太湖豬、民豬、黃淮海黑豬等豬遺傳資源保種場35個。
成華豬的保育,也從2013年開始受到重視。成都市種畜場、邛峽嘉林生态農場與四川農業大學豬遺傳育種研發團隊達成合作,将成華豬群分成保種和選育兩個群體。保種群體的目标,是讓成華豬保持現在的品種特性,擴大群體數量,控制近交程度,確定遺傳基因不丢失。育種群體的目标,是提高成華豬的生長、産肉和繁殖性能。用術語來講,就是給整個種群“複壯”。
到2018年年底,成都市種畜場與邛峽嘉林生态農場的成華豬保種基礎群體有公豬16頭、8個家系,母豬150頭;育種核心群體有公豬20頭,母豬300頭。
新的希望
四川省如今每年出欄的豬大約5000萬頭,其中将近4000萬頭都進了當地人的肚子。姜延志希望土豬能在其中占的比例更高些,現在還不到2%。
2018年12月第三周,全國豬肉平均價格是每公斤21.01元,其中普通豬肉的價格大約是每公斤17元,而一些走高端市場路線的土豬肉,被裝在考究的盒子裡,價格往往是普通豬肉的兩到三倍。
40年前的市場選擇了洋豬,如今中國食客刁鑽的舌頭做出了另一種選擇。越來越多人開始關心一個問題:現在的豬肉怎麼不好吃了呢?對美味的追求,成為一部分食客購買土豬肉的動力。
這種動力也給中國土豬帶來希望。2017年全年,我國的豬肉産量是5340萬噸,生豬出欄68861萬頭。中國人吃掉的豬肉雖多,在世界範圍内,卻不是養豬的質與量最發達的國家。國際市場上,我國生豬存欄和豬肉産量占世界總量的50%,但豬肉出口數量,隻占世界豬肉出口總量的3%。出口豬肉的價格,比美國出口豬肉低30%左右。
市場的變化,讓姜延志覺得中國土豬或許還有再戰之力。具有更好的“肉質特性和抗逆性”的中國土豬,有朝一日,可以成為中國豬肉市場提高國際競争力的突破口。
正在進入高端市場的土豬肉,可以用兩倍以上的單價,彌補出欄慢、成本高的劣勢。“把成本控制在白豬養殖的1.2倍到1.5倍,市場價格是它的兩倍以上,那肯定是賺錢的。是以如何提高黑豬的綜合生産性能,才是關鍵。”姜延志說。
成都市種畜場正在對成華豬的品種進行改良和雜交育種。研究者想培育出一種新豬種,既有着和成華豬一樣适合做成回鍋肉的帶着厚皮的肉,又像洋豬一樣瘦肉多,長得快。
正在培育的新品種還沒起名字,但讓姜延志欣慰的是,這個雜交的新品種,平均每一天都可以長1斤,這意味着這種豬最多8個月就能出欄,養殖成本大大地降低了。目前,新品種的種豬已經有1000多頭,繁殖到了第四代。一般而言到第五代,基因特征就會穩固下來。姜延志推測,“大概還需要研發一兩年”,市場潛力很大。
除了這些種畜場,知名電商平台相繼開始養豬,前不久還搞出了“人工智能養豬”“豬臉識别”的技術。
“現在國家和行業都在努力保種,雖然也存在各種各樣的問題,但如果忽視行業的努力,有失偏頗。”在一家科技公司開發豬圈資訊管理系統的王瑞年說。
新的技術不斷被安裝進豬圈裡。越來越多豬場開始使用資料管理系統,喂飼料交給機器,豬懷孕要照b超,連豬交配過多少次之類的資訊,都要上傳到雲端。
就像王瑞年在一段自我介紹中所寫的那樣,在這個時代,養豬也需要産品經理了。(記者 張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