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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報讀書周刊|在虛構的城鎮講述真實的生活——縣城故事多

作者:掌上青島

歌裡有雲“小城故事多”,原來并非妄言。

上世紀三十年代,有位中國女作家寫下20年代東北小鎮呼蘭河的故事,呈現那裡的風土、人情和生活,她筆下的呼蘭河真實而平凡,上演着悲歡離合,充滿生機活力。與故事裡的呼蘭河同時代的西方,奧匈帝國治下的一位作家虛構了一座城堡,城堡所在地也是一處遙遠的小鎮,現實與荒誕在這裡交疊,最終逼迫主人公走向絕望……

青報讀書周刊|在虛構的城鎮講述真實的生活——縣城故事多

《全家福》孫一聖 著 鑄刻文化/單讀/上海文藝出版社2024.04

一百年後,當孫一聖以曹縣的童年記憶為藍本,書寫半自傳體小說《全家福》時,他同時獲得上述兩位作家的跨時空指引——蕭紅帶來散文式叙事結構的靈感,卡夫卡則給予他始終追尋的描摹生活的質感。他以一個被迫從縣城向着城市和家人奔跑的孩子的視角,細緻呈現底層勞動者的生存困境。

作家張楚,則直接虛構了一個名叫雲落的縣城,原型是家鄉灤南。這座虛構的靠海的縣城裡有物欲、情欲、食欲,還有草木、鳥蟲,充斥人間煙火、飲食男女,縣城裡每一個登場的人都擁有豐富的聲音和性格,張楚展示他們的瑣碎與不堪,也呈現他們毛茸茸的幸福。

同樣鐘情于縣城寫作的還有阿乙,他的大部分作品都以贛北的一個縣級市瑞昌為背景,26歲之前那裡承載着他的人生。小說《未婚妻》就講述發生在縣城的一段愛情記憶,顯然,在中國的縣城,愛情從來不能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全家的事……在阿乙看來,小鎮文學抑或縣城文學,天然具有一種更貼近現實生活的質感——揭示當地人内心的壓抑、困苦、自卑、寡淡、絕望,一種被放逐的現實,“不是我們要把縣城塑造成那個樣子,是縣城本來就是那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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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婚妻》阿乙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

張楚對于縣城的了解更偏于理性,他說,縣城是一個奇妙的存在,是城市和鄉村的結合體,融合了二者的雙重特點,它是時代精微而準确的縮影。在縣城裡生活的人們,一方面緊跟工業文明的腳步,另一方面,也保有農耕文明的某些傳統習俗,在這種和諧又沖突的觀念中,時間既是快的,也是慢的。大事件、大節點對縣城的影響也是如此,不是迅雷暴雨式的,而是綿綿細雨式的。在緩慢又迅疾的時光流轉中,人們明白了什麼,然後又遺忘了什麼。

此前,人們對于縣城氣息氛圍的直覺認知,大約都來自賈樟柯的系列電影作品,而更趨個性、深入且細膩的縣城故事講述已經在文學中展開。據說,看過張楚的《雲落》後,作家孫甘露說了這樣一句話:以前,中國的縣城更多由電影在表現,接下來,更進一步的故事要由小說來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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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落》張楚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4.05

被縣城塑造的作家

山東菏澤曹縣人孫一聖到青島推介他的新書《全家福》之時,正趕上菏澤因為草根網紅郭有才沖上熱搜,社會底層年輕人努力尋求出路與注目的特質,或許正契合了作家的個人生活經曆。孫一聖講述了他平庸甚至有些不堪的人生開場:父母都是農民,小時候家裡始終很窮,種地之外,父母想多賺些錢,就到鎮上賣布,賣鞋,上高中時,父親把所有能做的小生意幾乎都做了一遍,結果還是欠賬,隻能貸款還賬,全家不再有欠賬焦慮源于父親後來去做了靈車的生意,拉去世的人去火葬場,這讓家裡捉襟見肘的日子稍顯寬裕。

父母希望孫一聖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在城市找一份好工作,但事與願違,聯考複讀四次,考了五次,雖然自稱已盡了最大努力,孫一聖還是沒考上一所大學院校,他上了一所高等專科學校,學的化學專業,畢業後又不得不回到家鄉,在鎮上的水泥場做了保安。作為一個不安分的小鎮青年,孫一聖抓住了一個去上海酒店做服務員的機會,在上海,他開始思考自己今後的人生,思來想去,唯有從未中斷的閱讀累積給予他小說寫作的底氣。從上海到鄭州,他投身創作,并将履歷投往北京,附上當時自己所有寫過的作品……就這樣,從縣城出發,孫一聖一路去了北京,他在那裡重新發現了塑造自己的縣城,并把它寫進小說。

《全家福》裡的主人公“我”,也從縣城出發,他的目的是去尋找家人。這是留守少年趙麥生在一天裡遭遇的故事——他與姐姐分别在爺爺、外公家吃飯,吃膩了就互換。他們的父母在菏澤打工,一個在夜市賣餃子,一個吃住在工地。因為一張必須上交的照片和學費問題,“我”也就是趙麥生,不得不回爺爺家、外公家,又不得不乘坐機動三輪車去菏澤找尋父母。一天的行程,他走過學校走過夜市,走過鐵路走過土路,走過路燈走過棗樹。眼前是向遠方伸展的路,腦子裡是記憶畫面的閃回,家何以離散,與姐姐之間的“陌生”等等家庭的瑣碎紛至沓來。一個小孩的視角串起一家人的生存狀況,讀者跟随少年體驗人生的艱難。像是孫一聖在小說的題記裡引用動漫《銀魂》中的對白:“和你們這些少爺不同,我們光是活着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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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光陰的故事》劇照

你會發現那些縣城的書寫者都傾向于成為不甘的“逃離者”,而他們的回望方式通常都是理性而疏離的。幾年前阿乙接受采訪,回溯瑞昌對自己秉性的塑造,盡管26歲後就離鄉飄蕩,但他稱,縣城幾經翻修,他仍能夠閉眼穿行其中。他從沒有從心态上順利地成為一個城市人,“倘若我鼓起勇氣以城市為背景寫作,也隻能把這個城市比較淺薄、局促、窘迫、臨時的一面展現出來。在所有的城市裡,我都缺乏豐富的生活和社交,缺乏關系。而小說,除非太過哲理性的小說,它總是離不開生活、社交、關系。”

阿乙的生活、社交和關系永遠留在他熟悉卻又曾想逃離的縣城。他逐漸認識到,人其實帶着他所代表、依靠的地理曆史生活。出身再明顯不過地塑造一個人的氣質。甚至我們能看出一種普遍的性格。“對像我這樣出身于自尊心窪地的人而言,不會有什麼天然的意氣風發、潇灑自如,有好事加身容易露形,容易忘形,大多數時候,則表現得自卑、自疑、壓抑、困苦,還有害怕。”或許這正是小說氣質與靈感的來源。

平凡而蓬勃的典型氣息

與孫一聖和阿乙對縣城的青春期逃離不同,作家張楚在他的縣城——河北唐山的灤南縣生活了近四十年。在寫小說《雲落》之時,他已定居天津,仍然每個月回一次灤南。“灤南就像是一個老巢,有些陳舊和閉塞,可我的親人和大部分朋友都生活在那裡,于我而言,灤南就是我的福祉,我的療傷之地。”

不久前在上海思南文學之家舉行的“世界春天般醒來——張楚《雲落》新書分享會”上,評論家黃德海表示,與大城市的獨門獨戶不同,縣城是一個大家族。小說裡之是以人物衆多,就是因為縣城中每個人都可能彼此熟識。在黃德海看來,如此牽絲攀藤的人際網一方面成為“逃離感”的根源,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生活更具“人情味”。黃德海舉他最喜愛的人物萬櫻為例。在他看來,萬櫻類似于魯迅《阿長與山海經》裡的長媽媽,看似混沌卻活力四射,即使遇到困難也照舊能夠活得生機勃勃,“為了生活,她顧不得倫理道德的束縛,自然地展現出她的欲望與需求,如同古語所說,‘禮不下庶人’。”在作家程永新看來,《雲落》主線雖圍繞萬櫻展開,但由于人物衆多,張楚從衆人的視角叙述故事,進而讓人物貼近生活本真的樣态,“比如萬櫻身邊的男性性格各異,與萬櫻組合而成互不相同的磁場,這些磁場也構成了縣城的網絡,而這一網絡就是微觀的中國現實。他由此表示,小說為當代文壇提供了一個典型縣城的樣本,雲落縣城如同一個微觀社會,讀者能夠從中窺見中國的細微生态,比如如何處理錯綜複雜的人際關系,“它也濃縮了中國所有的風土人情,包括它的豐盈與缺憾。”

相應地,《雲落》裡的世界盡管不完美,但也并不悲慘。這也是黃德海覺得這部小說吸引他閱讀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我們之是以喜歡這個世界,是因為它充滿活力。小說描述的生活,就如同現實生活本身那般有滋有味,不同性格的人物都能夠舒暢地活在其中。”黃德海形容這部小說寫的是“參差人間的春醒時刻”,就像春天剛醒來,讓人聯想到春日複蘇,昆蟲活動,綠意漸濃,“正如裡爾克的一句詩,‘如果春天要來,大地會使它一點一點地完成’。”

而張楚坦言,他之是以能将小說寫得滿含情意,與他創作時的心态有關。他寫這部小說時,人在天津,“當你從一座城市回望另外一座城市時,内心有一種儀式感,好像要穿過無數樹木、村莊、鐵軌、河流、工廠煙囪,才能抵達你的故鄉。”正因懷抱樸素而純淨的愛,小說中并沒有徹底的壞人,而是一群最普通的人,散發出蓬勃的生命力。于是,讀者也跟随作家回到了縣城裡的裁縫店、窗簾店、理發店、小飯館,聽見街巷裡各種嘈雜又重複的聲響。

或許,張楚并沒有刻意要求自己在寫作中去思考社會和時代問題,隻是如他所說,随着人物路徑自然行進。他曾經寫過一個短篇名為《中年婦女戀愛史》,其中那些綻放着光芒的女性特質,也進入到虛構的縣城雲落,成為人們了解今日中國縣城的獨特切口。而這些普通人物的普通日子,卻又正是大時代褶皺裡最真實的人生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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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婦女戀愛史》張楚 著 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8

寫出真實生活的質感

“沒有興亡的痕迹,沒有曆史的變遷,沒有波瀾壯闊的情節,隻有轉瞬即逝的瞬間,隻有在一個長鏡頭下被我們遺落的人間真實。”這是孫一聖對小說《全家福》的自我概述,對于張楚的《雲落》似乎同樣适用。

何為人間真實?在《雲落》裡,可以是不起眼的食欲。“吃”在這部小說裡是很容易被忽略的重要存在,小說裡寫到各種食物,有滋有味,并在細密綿長的書寫中呈現了“吃”于普通人的意義:每個人的飲食習慣、口味偏好,似乎都構成他們的生命底色,每一場席面、宴會也見證着人世間的悲歡離合。而這也是張楚的刻意所為,他說,日常生活通常都很瑣碎、幹癟、油膩、無趣,缺乏幻想中的詩意,可如果我們賦予日常生活一種儀式感,它肯定就會變得不一樣,比如飲食,對應的不僅僅是我們的舌頭和胃,也對應着我們對生活的态度和傳統的審美。小說裡寫到三到四次大規模的聚餐,一方面是為了進一步融合人物關系,另外一方面則見證着人世間最庸常的悲歡。

而對于《全家福》而言,遺落的人間真實存在于諸多細節的進行中,孫一聖将之了解為真實生活的質感。在他看來,寫小說要建立一種場景,給讀者以畫面感。他提及非常喜歡的一部小說《天路曆程》,開頭這樣寫道:“我在曠野裡行走,來到一個地方,那裡有個洞穴,我就在那兒躺下睡覺,我睡熟了,做了一個夢,我夢見一個衣衫褴褛的人,站在那兒,背後就是他自己的房子,他手裡拿着一本書,背上背着一件看來很重的東西,我看到他打開那本書,念着,一面念一面不住地流淚,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了,發出了一聲悲傷的呼喊:我該怎麼辦呢……”這一具有畫面感和節奏感的行動描述,帶出了“我該怎麼辦”的普世性發問,而它所具有的語感和氛圍會更加讓人記憶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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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遊神》孫一聖 著 單讀/鑄刻文化/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

再進一步,如何才能建立此種語感和氛圍?孫一聖提到卡夫卡的小說《公路上的孩子們》,其中描寫一輛馬車經過一個花園的瞬間,卡夫卡用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觀察方式:馬車經過花園時,花畦暗了一下。孫一聖沒有錯過這個易被忽略的細節,他認為這種文學性的描述正是小說所展現的真實生活的質感,它彰顯于故事的程序中,而并非結局的戲劇性。而他一直在努力想要寫出同樣的句子,表現出細緻入微的生活質感。

在《全家福》的序言裡,孫一聖再次提到卡夫卡的《公路上的孩子們》,其中寫一群農村的孩子于傍晚玩耍,細節豐富且玄妙。在這篇小說裡卡夫卡寫出了一種他獨創的“運動性”,猶如電影的運鏡。“小說最厲害的地方在于沒有目的,沒有指向性的意義,同時又意蘊豐富。隻對場景做類似鏡頭般的描摹和觀察,沒有畫外音,有的隻是自然的白噪音。裡面隻有小孩子的跑動,沒有說明,隻有關于跑動的描述。最後要離開的時候也沒有離開的原因和動力,甚至連前進的方向(盡管說了去哪裡,卻沒有說去做什麼)也意義不明。沒有目的的行動最為緻命。來到結尾,孩子們一個個都被父母叫回去了,主人公‘我’卻想要離開家鄉到城市去……”

《全家福》也是寫一個居住在縣城的孩子出于某種意外,孤身向城市進發的故事。作家寫道:“如果說《公路上的孩子們》是孩子對前路的未知向往,那這部《全家福》則是孩子對這種未知向往的開拔。”孫一聖說,他試圖用小說寫一部電影。

孫一聖也希望他的小說同時具有散文的質感,為此他用了大量的景物描寫,從農村到城市,穿過平原上的麥田,還有行車道路兩邊的樹木,房屋,小說裡有一個比喻:在坐上機動三輪車看到自己的家時,小孩感覺一腳就能把他的家踏平。他直言這有一點借鑒蕭紅的《呼蘭河傳》,一段段地對小時候的回憶,像是一篇散文,還有一點緻敬沈從文的《邊城》,“他寫得十分純真,這也是我想要追求的——純真感,呈現一個孩子的心事。”(青島日報/觀海新聞記者 李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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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島日報2024年6月25日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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