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她從海上跟着他來到了段府,他說過會一輩子待她好,轉眼卻娶了他的表妹。
她二話沒說,拿上長鞭,闖入喜堂,将寫好的休書扔在那個負心人身上。「段渠,你記住,是我休你,不是你休我!
段渠迎娶表妹的時候,息甯月正坐在房裡換衣裳。
耳邊是喜慶的鑼鼓鞭炮聲,一如一年前她嫁進段家來一樣。
卻比她那時熱鬧了百倍還不止。
畢竟,在衆人眼中,段渠如花似玉的表妹與她這個海上女賊頭,到底是不同的,待遇天差地别也在意料之中。
可笑一年前剛進門時的她還太氣盛,在海上領着一幫兄弟,當霸主當慣了,一時遭逢冷落還轉不過來,拉着段渠的衣袖問:
「不是說中原有鬧洞房的習俗嗎?為什麼咱們家冷冷清清的?」
那時她用的已經是「咱們家」,卻不知道,段家上下包括老太君,私下是用怎樣的眼神打量她,更别說把她當自家人看待了。
成親不久後,她去給老太君請安,特意帶上兄弟們捎給她的海産,又記着段渠的囑咐,張嘴就喊:「奶奶。」
也許是她聲若洪雷,把老人家吓到了,及至被請出門時,她也不見老太君回她一聲,更别說有個笑臉了。
那包她精挑細選,仔細包好的海産,隔天就在府裡運出去的一車渣滓裡發現。
她不嫌髒地一把撈了出來,心疼不已地去找老太君,老太君卻閉門不見,最後倒是表小姐琴貞出了房,拖着一襲紗裙,對她細聲細氣道:
「表嫂,奶奶吃齋念佛,不能碰這些的,她說……要你也以後少殺些生,莫妄造業孽……」
她一口氣堵得上不來,還好段渠及時趕到,好說歹說将她拉了回去。
回去後她對着那包海産發呆。
所謂一廂情願,自取其辱,不過如此。
久而久之,她也就看開了,她從海上千裡迢迢跟着段渠來到中原,隻要段渠一心一意待她好,别的有什麼好在乎的?
可就是那個曾經握緊她的手,當着海上的滿天繁星,許諾白首不相離的男子,如今卻在前廳,歡天喜地地迎娶另一個女子。
才隻有一年,她從東赤海到段家,才僅僅一年。
息甯月歎了口氣。
伸手将馬靴的最後一顆柳釘扣上,她彎腰開始去箱底找自己的長鞭。
也就在這時,一個略帶哭腔的聲音由遠至近地傳來:
「夫人,少爺和表小姐在拜天地了……」
是息甯月的貼身丫鬟俏兒,段家唯一對息甯月忠心耿耿的人。
她是急着來「通風報信」的,卻甫一見着息甯月的裝扮,人就傻了眼。
大紅烈烈的一身,散下了為人婦的發髻,銀帶束腰,長鞭在手,俨然又恢複成了一年前剛來段家時的模樣。
威風凜凜,殺氣騰騰。
俏兒忽然慌了,上前就抱住息甯月的腿:「夫人,你可别沖動啊!」
息甯月失笑,輕輕推開俏兒。
「俏兒,你以後要學厲害點,莫再叫人欺負了……」頓了頓,「我會想你的。」
沒頭沒腦的話還不叫俏兒回過神來,紅袍一甩,息甯月已然出了房門,昂首大步向前廳走去。
息甯月的到來,打破了一室歡喜熱鬧。
段渠正與琴貞拜到第三下,餘光瞥到那襲紅袍,身子蓦僵。
踏着所有人的目光,息甯月一步一步走了進來,旁若無人地給自己倒了杯酒,仰頭一口飲盡。
滿堂噤若寒蟬,琴貞也顫着手掀了蓋頭,驚恐地望向息甯月,縮在段渠身後瑟瑟發抖。
息甯月暗自好笑,口中的酒卻苦澀地滑入喉中,瞬間占滿了心田。
「好了,你的喜酒我也喝了,」一抹嘴,息甯月紅袍烈烈地走上前,向段渠拱手一笑:「段渠,咱們好聚好散,我要回東赤了,這是給你的休書,收好了。」
說着,一紙休書攜風向段渠迎面飛去,段渠措手不及,頗有些狼狽地接了下來,臉色煞白一片。
「字是醜了些,卻好歹也是你一筆一劃教出來的,以前還老埋怨你成天教我念那些酸詩,不過現在想來倒有一句說得好,你若無情我便休……」
不緊不慢的聲音裡,息甯月臉上始終帶着笑,漆黑的眸光下,一身紅袍長鞭卻襯得她明豔逼人,不可方物。
還不待段渠開口,她已然拍拍手,拂袖轉身,「段渠,我走了,後會無期。」
挺直的背脊頭也不回,散發出來的肅殺之意震得賓客們紛紛讓出一條道,躲在段渠身後的琴貞松了口氣,卻明顯發現段渠身子一顫,捏緊休書的手骨節發青。
(二)
萬裡長空,海風呼嘯。
息甯月回到東赤的那一天,所有海船一字排開,長長的鳴笛聲劃破天際,弟兄們将她團團圍住,歡呼雀躍。
聽着那一聲聲久違的「大姐頭」,望着那蔚藍壯闊的海面,息甯月一時豪情萬丈,眼眶卻不覺濕潤了。
她一步步走進人群中,迎着那雙琥珀色的眼眸,走向那道挺拔的身影,一頭紮進他懷中,淚流不止。
「白塔,我回來了。」
海風一下一下拍打着船身,嗚咽作響,她長發飛揚,耳邊仿佛又響起段渠的聲音。
那日她離了段家,駕馬出城至西郊時,身後忽然傳來一聲急喚,回首望去,竟是喜服淩亂的段渠快馬追了上來。
她瞳孔皺縮,心跳如雷。
翻身下馬,漫天柳絮紛飛間,他們遙遙相望。
段渠喘着氣,胸膛起伏着到底開了口,卻是一句:「我,我……來送你一程。」
像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她猛地握緊長鞭,呼吸一窒。
也許她永不能忘卻那一幕,隔着眸中升起的水霧,她望着段渠笑了,聲音飄渺得不似自己:
「段渠,你早點說當初娶我隻是圖一時新鮮罷了,我好歹在東赤也有海上鷹的名頭,你去打聽打聽,我息甯月絕不是死纏爛打的人……」
「阿甯,我……」像是生了愧疚,段渠眸含悲怆地想要上前,她卻揚鞭在地上狠狠一抽:「站住!」
往日誓言還赫赫在耳,諷刺得像個笑話——
請東赤的海神明證,我段渠今生今世隻愛息甯月一人,如若負心,便罰我葬身大海,屍骨無存,與風浪長眠。
所謂天長地久的今生今世,不過隻換得今歲今時的一段荒謬。
她深吸了一口氣,雙眸終是染了凄色,一鞭子朝段渠抽去,呲的一聲,在那張芝蘭玉樹的臉上留下了一道血印。
轉過身,再不去看他,掠袍上馬。
「滾吧,你挨了我這一鞭,我們便恩斷義絕,兩不相欠了。」
駿馬奔騰間,她聽不見身後段渠的聲聲呼喚,聽不見自己紛亂如雷的聲聲心跳,腦中隻有那些忘不掉的曾經,一遍遍地回響在耳畔——
「我叫段渠,問渠哪得清如許的渠。」
「海上的女子都似你這般豪放嗎?」
「阿甯,你當真願意舍棄一切跟我走?」
那個傻木頭,不知道東赤海神的誓言不能随便發嗎?她狠心抽他一鞭,了卻誓言,是到底不忍心看他日後葬身大海的。
隻可惜……伸手撫上腹部,漆黑的眼眸閃過一絲哀傷。
她可憐的孩子,注定一出生就沒有爹了。
那個欣喜難眠的夜晚,她好不容易等回了陪老太君去上香的段渠,卻還沒來得及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他已先對她開口,一臉疲倦:
「阿甯,奶奶要我娶貞貞,我拗不過……隻能委屈你了。」
(三)
段渠在兩年前出海來到東赤尋藥,被抓到了息甯月的船上。
彼時那張文雅俊秀的臉漲得通紅,拼命掙紮着不願跪下,嘴裡嚷着:
「男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怎能跪海盜!」
那義正言辭的模樣叫息甯月一眼就看中了,撲哧笑了出來,紅袍一甩,上前拂開幾個手下,一把揪住段渠的衣領,瞪大眼作出一副兇神惡煞之狀:
「你可知我是誰?又知不知道你帶人擅闖的這片海是誰的地盤?你就不怕我們這群海盜燒了你們的船,扣下你們的人,叫你們有命來無命出?」
段渠的臉色漸漸發白,息甯月瞧着有趣,憋住笑冷冷道:「那麼現在,大少爺,你是跪還是不跪?」
此後每每回憶起這段初見,息甯月都會笑得前仰後翻,而段渠則會惱怒地去堵她的嘴,一旁的白塔皺眉不語,看向段渠的目光深含厭惡。
那時的息甯月最後到底繃不住了,聽着段渠「一人做事一人擔」,有如托孤般的「遺言」時,忍不住哈哈大笑,卻被白塔不悅地拉開了:
「阿甯,别鬧了,扣下貨物,将他們人趕出東赤就是了。」
他們要放人,卻沒想到段渠那富貴少爺不願意走。
段家世代從商,富甲一方,此次段渠出海最主要的目的不是做生意,而是想為家中祖母求一味靈藥,治愈那多年糾纏的眼疾。
所謂的靈藥,其實是東赤海一種珍稀海魚的骨膠,卻是極難捕捉,千金難求。
段渠看起來文文弱弱,卻不想是個倔強性子,梗着脖子死不松口,說不得到骨膠絕不回去。
息甯月也來了興緻,挑眉笑道:「好,這可是你說的,那就委屈段大少爺留下來給我這海盜頭子打雜了,什麼時候叫我滿意了,什麼時候我就幫你去捉魚取膠!」
就這樣,即使白塔極力反對,段渠也還是留了下來,伴在息甯月身邊。
這一留,就留了大半年。
從最初的格格不入,到逐漸能适應海上的生活,到最後甚至能融入息甯月的海盜幫子裡,做個像模像樣的教書先生。
他開始發現他嘴中的「海盜」并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兇暴殘忍,相反在東赤他們倍受愛戴,馳騁大海,庇佑四方漁民,趕走外來勢力,是當地人的守護神。
而海賊頭息甯月更是有海上鷹之稱,在東赤人心中擁有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她對段渠卻總是兇巴巴的,使喚來使喚去,連段渠吃不慣新鮮的海産,也非要逼着他吃。
「你吃不吃?再不吃我就叫白塔把你丢到海裡去喂鲨魚!」
段渠氣得渾身發抖:「你,你這人蠻不講理!」
息甯月攤了攤手,笑眯眯道地:「誰要和你講理?那是你們讀書人幹的事,我們海盜可不需要講理。」
等到段渠被迫吃了一大盤,扶着桅帆上吐下瀉時,有人湊了上來,啧啧羨慕道:
「段公子你可真是好福氣,我們大姐頭還從沒對人這麼好過!」
段渠怪叫着擡頭:「她?她對我好?」
「是啊,正所謂入鄉随俗,我們海上有不成文的規矩,大家夥同吃同住,嘗過本地的海産才算一家人,東赤的海神才會保佑你平平安安,大姐頭昨兒個親自幫你撈了一大盤,料足味美,自己一口都沒吃全給了你,還嫌對你不好?」
段渠怔住了,耳邊恰巧傳來息甯月爽朗的笑聲,擡首一看,那身大紅袍正站在船頭指揮水手們揚帆起航,一頭長發随風飛揚,靈動的眼眸粲然若星,渾身上下說不出的豔彩逼人。
不知怎麼心頭一跳,段渠趕緊垂下眸,從未有過的感覺洶湧漫上,那些話還不停回蕩在耳邊:
嘗過本地的海産才算一家人,才算,一家人……
遠處海鳥飛過,碧海藍天,水面波光粼粼。
(四)
段家得罪權貴,滿門抄斬的消息傳來時,息甯月正在白塔的悉心照料下安胎。
幾乎是騰地一下站了起來,她手邊的碟盤打翻在地,支離破碎。
一張臉瞬間慘白無色。
還不待息甯月抽鞭出門,白塔已一把拉住她,忍無可忍地怒吼道:
「阿甯,段家和你已經沒有關系了!」
息甯月身子微顫,兩隻手抖着抖着,眼淚便落了下來。
是啊,沒有關系了,他娶了别人,她休了他,曲終人散,還有什麼關系呢?
可為什麼午夜夢回時,夢中總是會出現那襲青衫,那張不變的最初容顔?
各種各樣的畫面交織成了一張網,把她牢牢縛在中央,掙脫不得。
他罵她野蠻,她氣得揪住他的耳朵,恨鐵不成鋼:「呆木頭,我隻對你一個人野蠻,你究竟懂不懂?!」
陽光下,他給她畫像,畫中人紅袍長鞭,叉腰遠望海平線,威風凜凜的模樣,她心裡歡喜,卻故意挑刺:「兇了點,我的側臉還應當再柔和些。」
他卻搖搖頭,抱着畫像慢吞吞道地:「丹青繪制最忌虛假,當講求實事求是……」
有一日海上風暴突起,驚濤駭浪間,她和兄弟們奮力與天公相鬥,他卻忽然從船艙裡拱了出來,擠到她身邊,大雨中嘴巴張張合合,不知想說些什麼。
她急得一瞪眼,甩開他:「添什麼亂,快滾進去,小心被風刮走了你!」
事後她問他,他卻如何也不肯說了,她作勢拿鞭子抽他,他情急之下才洩了心中秘密。
原來竟是從未見過那樣大風暴的陣勢,以為不測,抱着翻船前好歹見她最後一面的心思,說出心底話不讓自己留遺憾。
那些朝夕相處間不知不覺滋生的情愫,在海面上漂蕩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中,早已悄無聲息地占滿了整片心……
她從沒見過他那樣語無倫次的樣子,白皙的臉上都染了绯紅,似乎又在惱怒自己,看也不敢看她一眼。
她扔了長鞭,叫了聲「呆木頭!」,一頭紮入他懷中,笑得滿眼淚光,是平日從未有過的似水柔情。
夢境的最後,是東赤的滿天繁星下,他在她耳邊允諾,一字一句,溫柔得不真實。
他說,阿甯,你願意跟我走嗎?
夢境戛然而止,她從床上坐起,大口喘着氣。
海上的夜晚黑得叫人絕望,冷風一下一下拍打着窗棂,她在黑暗中坐了許久後,忽然捂住臉,淚如雨下。
像是白日裡所有的僞裝都在頃刻間崩塌,夜闌人靜時,隻有刻入骨髓的寒。
(五)
當息甯月與白塔領着一批兄弟殺入法場時,她心跳如雷,并不是出于害怕,隻是因為要再次見到那個朝思暮想的人了。
一鞭子抽飛眼前的官兵,息甯月飛身掠上刑台,直朝段家一排囚犯奔去,脫口而出便是一句:
「夫君别怕,我來救你們了!」
瞅準中間那個清瘦身形,她一把掀開頭套,臉上的神情卻瞬間凝固,幾乎是同一時刻,她回過頭嘶聲厲喝:「上當了,兄弟們快撤!」
卻是為時已晚——
刷刷刷,機關一觸即發,刑台上一衆假犯人四散如潮,一個牢籠從地而升,還不待息甯月抽身而退,已在電光火石間将她牢牢困住!
不遠處的白塔看見這一幕,目眦欲裂:「阿甯!」
混亂不堪的局面中,一個身影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赫然正是息甯月心心念念的段渠!
段家老小跟在他身後,叫官兵護得嚴嚴實實,監斬官下了台大步流星地攀到段渠身邊,撫掌大笑:
「總算抓到這東赤女賊頭了,段老弟,你是功不可沒啊!」
息甯月瞳孔皺縮,霍然抓住欄杆瞪向段渠,難以置信。
一場「官匪大戰」就此定局,四周埋伏好的官兵紛紛制住了東赤的人,迷惑人心的假象通通撕裂,這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出請君入甕的好戲!
可笑的是,他們拼死來救的一家人就躲在看台後,将這出戲欣賞得淋漓盡緻,而滿身血污的戲中人卻渾然不知。
隔着牢籠,息甯月不住顫抖着,死死瞪向段渠,嘴唇都咬出了鮮血,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段渠俊秀的一張臉慘白如紙,無數難以言喻的情感閃過眸中,悲痛、愧疚、無力……卻被身後一聲嬌呼倏然喚醒:
「夫君,奶奶暈倒了!」
(六)
昏暗的地牢裡,息甯月脫下了那身豔麗的紅袍,換上了灰撲撲的囚服,披頭散發着,臉色蒼白。
牢門吱呀一聲開了,木然擡頭望去,竟是一襲青衫的段渠。
息甯月眨了眨眼,眸如死灰。
段渠盡量抑住紊亂的呼吸,聲音卻還是抖得不像話:「阿甯,我……來看你了。」
息甯月長睫微顫,臉上卻依舊是面無表情,似一口枯井。
段渠喉頭滾動下,一步步走近息甯月,澀聲開口:「你放心,我……我會救你出去的。」
那個纖秀的身子聽到這才終是有了反應,卻是一點點擡起頭,漆黑的眼眸望向段渠,四目相接了許久,最終笑了——
「段渠,我果然很好騙是不是?」
剛關進地牢不久,琴貞就來了一趟,卻是隔着鐵欄不敢進來,隻在外頭細聲細氣地說話,委婉地告知了她與那幫兄弟的命運。
原來是很久以前在東赤的一次海上攔劫,他們劫了一艘擅闖禁區的官船,還狠狠教訓了那飛揚跋扈的貪官一番,卻并未傷人性命,豈料是放虎歸山。
那貪官回去後懷恨在心,等到品級一升再升後,終于抓住機會向上頭請旨剿匪,卻不知從哪打探到段家與息甯月的關系,這才布下了這場局,不費一兵一卒,擒賊又擒王,既解了氣,又為朝廷立下了大功。
他在府上設宴款待段家老小,段渠當仁不讓地居于首座,這其中的交易可想而知,而等待他們這群海盜的,卻是即日問斬的消息。
琴貞最後對她嘤嘤哭訴道:「姐姐,你别怪夫君,他也是身不由己……」
「你說好笑不好笑,我為什麼要怪你?」地牢裡,息甯月望着段渠笑,笑得眼淚都要出來了,「你和我,又有何幹系?」
這話一出,段渠整張臉都煞白了,息甯月卻仍在笑,笑得眼眸染了凄色:
「身不由己?你如果想要我的命直說就是了,何必連累别人?你段家七十六口人的命是命,我東赤那幫弟兄的命就不是命?你可知他們的妻兒還在海邊等待,卻再也等不回他們了……」
說到「妻兒」,息甯月忽然想到了什麼,伸手撫向腹部,如暗夜裡的幽靈般,對着段渠吃吃一笑,亂發下的臉頰慘白不堪,聲似鬼魅:
「你大抵不知道罷,我腹中的孩兒已有四個月了,可他卻再沒機會出生了,因為他的父親,他一眼都不曾見過的父親,親手将他推入了地獄……」
飽含凄涼的話還未說完,段渠已是臉色大變,身子顫抖着,腳步踉跄間上前就要摟住息甯月,卻被她厭惡地閃身一避,不防抱了個空,一襲青衫跌跪在地,血紅了雙眼。
「阿甯,阿甯……」段渠像再也支撐不住,指甲死死扣入地面,從喉嚨裡傳出一聲聲壓抑的痛呼,滾燙的淚水重重砸下,胸膛起伏間,似是痛徹至了極點。
息甯月卻隻望着段渠笑,倚在昏暗的角落裡,笑得殘忍至極。
她看見段渠嘶聲恸哭,淚水劃過白皙的面頰,竟帶出一道淺淺的鞭痕,不由一怔——
是那一日她策馬離開段家,在追出來的他身上留下的印記。
心頭一動,息甯月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輕輕觸碰上了段渠的眼角。
青衫一顫,段渠難以置信地擡起頭,息甯月的聲音在耳邊幽幽響起:
「我那時真傻,一心想讓你擺脫毒誓,卻沒有想過你随口說的話哪能當真……不過也好,下輩子也帶上這個印記吧。」
段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連挪幾步挨近息甯月,激動地正要開口,息甯月卻已接着道,
「這樣我就能認出來,遠遠避開,再也不要遇見你。」
如遭五雷,段渠震在了原地,遍體生寒。
那語調不輕不重,飄飄渺渺的,卻像有一萬根針,密密麻麻地刺入他心間,叫他肝腸寸斷。
這一定是他一生中聽過的最殘忍的一句話。
如果還有下輩子,她再也不要遇見他。
(七)
刑期定在十二月,息甯月靠着牆,夜深人靜時,忽然想起段渠曾經教她唱的歲曆歌。
那些依稀可辨的回憶中,他攬她在懷裡,哼出的旋律久久長長,每一個月份唱出來都是一口醉人芬芳,她學得癡迷不已,卻獨獨不願唱十二月。
她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搖頭,她說,十二月太哀傷,他們不要唱十二月。
他笑她迷信,還是哼出了那段旋律,風裡飄蕩着——
十二月,歲更始,可長歌可醉飲,唯不可離去。
旋律入了耳,上了心,即使如何想要忘卻,卻始終記得清晰。
月光透過天窗投射進來,陰寒的地牢裡,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下,息甯月竟不由輕聲哼出了這首歲曆歌。
哼到十二月時,她喉頭有些哽咽,竟再也唱不下去了,卻就在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黑暗中接着她唱了下去,溫柔得似在夢裡。
息甯月蓦然站起,牢門打開,月光下走出一道身影,青衫落拓,眉目如畫。
空氣中傳來似有若無的绮香,絲絲縷縷鑽進她的心房,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搖搖欲墜間,息甯月隻以為自己當真身在夢中……
既然是夢,那便什麼也顧不上了,她抓住眼前人的衣袖,委屈得像個孩子,眼淚大顆大顆落下,全無平日半點威風,是将最脆弱的一面徹底顯露了出來。
「夫君,我想不通,你為何要娶别人?你為何要設計害我?你原來在海上說的一切都是假的嗎?你怎麼忍心騙我,我想不通……」
颠三倒四的嘤咛中,昔日叱咤風雲的海上霸主此時就像個無助的孩子,頭一回露出那樣凄惶無助的模樣,看得段渠心如刀割。
他強忍住熱淚上前,一把将意識模糊的息甯月擁入懷中,緊緊得再不願松手。
袖口的绮羅香彌漫在空氣中,愈發濃烈,守在門口的俏兒事先服過解藥,此刻不住在心中祈禱着一切順利,保佑她苦命的夫人平平安安……
段渠摟着息甯月,在她耳邊柔聲哄着:「阿甯,我的好阿甯,睡一覺就沒事了……不會有十二月,我不會讓你離去,絕不會……」
像做了好長的一場夢,昏昏沉沉中,息甯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竟發現朗月繁星下,自己已身在白塔的背上,大風吹過她的長發,身後是山下的牢衙,火把通天,兵甲聲急。
她腦中亂作一團,隻聽到白塔嘴中不停念叨着:
「别回頭,别回頭,阿甯我會帶你回東赤,我會照顧你一輩子的……」
頭越來越重,她想不起發生了什麼事,想不起今夕何夕,隻是回頭望去的那一眼,混亂喧嚣中,大火突然蹿起,傳來女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火光瞬間照亮了整片夜空,灼得她眼眸一片赤紅。
她忽然慌得不行,腦中卻混沌不清,隻能按住心口,死死地抓住白塔,語無倫次:
「好痛,白塔,為什麼,為什麼這裡好痛……」
痛得呼吸不過來,像有什麼抽離出了她的生命,一分一毫,融入火光映照的半邊天中,随風消散,再也拼湊不完整。
(八)
萬裡無雲,海鷗掠飛,無邊無際的海面波瀾壯闊。
這是海上鷹之女息甯渠的三歲生辰,所有海船長聲鳴笛,歡喜熱鬧。
息甯月牽着女兒站在高台上,望着下面的慶宴,紅袍烈烈,威風凜凜。
一雙琥珀色的眼眸昂首望向她,她揚眉一笑,把手邊女兒徑直向下一抛,引得衆人齊齊驚呼,她卻笑得爽朗:
「去吧,去找你幹爹玩!」
人群中的白塔身形似風,一把接住吓傻了的息甯渠,仰頭沖那身紅袍大吼:「你就缺德吧阿甯,早晚有一天渠兒不認你,把你扔到海裡喂鲨魚!」
息甯月拍掌大笑:「那我可等着呢,若連這點膽識都沒有,怎配做我海上鷹的女兒?隻是某人可别打歪主意,提前把我家閨女拐走就好!」
滿船笑聲四起,愉悅的氛圍蕩漾在海上,水面波光粼粼,映照着藍天白雲。
不知不覺中,又是一年春天。
息甯月在三年前生了場大病,醒來後便忘記了許多事情,她最覺不可思議的是,她竟然嫁了人,還懷了孕,像是從天而降的大意外,驚得她合不攏嘴,卻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白塔告訴她,她的丈夫在一次海難中殒身,她悲傷過度,一病不起,許是病中燒糊塗了,什麼也不記得了。
她聽着聽着,白塔的聲音卻忽然低了下去,臉上明明帶着笑,卻又哀傷莫名。
忘記也好,忘記就沒有痛苦,就能開始新的人生……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未了,推了一把白塔,促狹一笑:「我還以為我會嫁給你呢,我可記得你以前說喜歡我來着……」
白塔拿開她的手,哭笑不得,轉過身卻捂住了眼睛,像是被陽光刺到了。
孩子生下來後,認了白塔做幹爹,息甯月曾問過他,為什麼要給女兒取名叫息甯渠?她覺得不好聽,一點也不爽利。
白塔抱着那時還在襁褓中的小嬰兒,笑道:「問渠哪得清如許,不是挺别緻的名字嗎?」
息甯月哈哈大笑:「你幾時變得這般文绉绉的?」頓了頓,她歪頭細想:「好像在哪聽過似的……」
白塔心頭狂跳,不可抑制地就要脫口而出,卻到底忍住了,同船上被打好招呼的其他兄弟一樣,絕口不再提那個人。
那個他曾最瞧不起的人,一襲青衫,手無縛雞之力,卻在那個生死關頭,給了他最大的震撼。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夜,段渠将昏迷的阿甯交到他手上時的神情,俊秀白皙的面容在月光下,一字一句說得極其吃力,他說:「拜托你,好好照顧阿甯,照顧她腹中的孩兒……」
白塔從沒見過,一個人決然赴死的背影,能那樣落拓,那樣平靜。
而那些沉浸在歲月長河中的真相,将随着風的離去,長眠于地,永不會被人知曉。
(九)
沒有人知道,段渠有多愛阿甯,愛那個海上一颦一笑,潇灑豪氣,卻會在他懷中悄悄紅了臉的阿甯。
他故意答應奶奶娶表妹,隻是為了趕走她,因為那時已有風聲傳出,有他得罪不起的權貴,旁敲側擊,要他交出愛妻,「大義滅親」。
他思前想後,強忍悲痛,隻得出此下策。
他最了解她的性子,把話說開明明白白地勸她走,她是絕不會走的,若是知道他會是以獲罪,或是奸人以他為脅,她說不定直接就自投羅網了。
并且他知道她在段家過得不開心,她是屬于東赤的海上鷹,他卻自私地折斷了她的翅膀,如今他隻盼她能回到屬于自己的天地,不再為任何人所縛。
于是他娶了表妹,「背叛」了她,看着她掏出休書,頭也不回地踏出了段家大門。
可天知道他有多麼舍不得,他發瘋似地追出去,快馬趕上她,卻在她期待的眼神中,隻能無力地說出一句:「我,我……來送你一程。」
她抽了他一鞭,回去後他堂也不拜了,抱着酒壇喝得昏天暗地。
本來就是一場戲,他沒騙她,從頭到尾他隻愛她一人,心裡從未容下過其他女子。
他不讓琴貞為他上藥,那是她留給他唯一的印記,也許他此生再也見不到她了,隻有這樣,他才會保有最後一絲自欺欺人的錯覺,覺得她還在他身邊,從不曾離開過。
當意料中的登門問罪到來時,他并無畏懼,他放走她時就想過後果,他願一力承擔——
隻是事情的發展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不知琴貞關上房門和那梁大人說了些什麼,出來時,梁大人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沒頭沒腦地說了句「孺子可教也。」
等到那場局設下時,他才終于明白梁大人眼中的贊譽是為何意,一切都是琴貞出的主意,将他的私放說成欲擒故縱,并以他的名義獻上妙計,隻為一網打盡那幫東赤匪徒。
事情發展到最後,已完全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段家老小被請至一處别院,名為配合設局,實是軟禁交易,直到成功捉到海上鷹及其同黨為止。
他痛不欲生,那日在看台後隻能眼睜睜地看着那身紅袍闖入法場,一路殺去,口中還高喊着:「夫君别怕,我來救你們了!」
他幾乎就要忍不住沖出去了,卻被身後的琴貞死死拉住, 「想想奶奶, 想想段家!」
他看着她被困牢籠, 直到那一刻才能掙脫看守的官兵,跌跌撞撞地奔了出來。
可他卻隻在她眼中看到恨意, 刻骨的恨意, 看得他心頭大悸。
他到底将一切都弄砸了, 他是世上最沒用的人, 他對不住她,對不住他一直想悉心呵護的姑娘。
十二月, 歲更始,可長歌可醉飲, 唯不可離去。
她的刑期定在十二月, 他握緊雙拳, 在心中立下血誓。
他不會讓她離去,不會讓他們的孩子無法出生,他會讓她忘記他, 忘記所有的痛苦,重新開始一段美好的人生。
縱然她的人生裡再不會有他, 她會把他忘得一幹二淨, 他也無怨無悔。
他惟願她好, 惟願她一輩子平安喜樂, 做東赤最潇灑自由的海上鷹。
他将她托付給了白塔, 而自己則與換上囚服的俏兒将官兵全部吸引過去, 灑滿火油的地牢一點就燃, 他在大火揚起的那一刻,問俏兒怕不怕。
俏兒淚光閃爍地搖頭:「隻願夫人海闊天空。」
紛紛擾擾徹底湮滅在了那場滔天大火中,前塵往事消散如煙。
一場大案就此蓋棺,不了了之,隻得宗冊上寥寥數語:
青州人士段渠劫獄,與東赤女匪燒死獄中,始成焦屍兩具,不辨彼此。
(十)
陽春煙景, 最是迷人。
海上的春天來得不早不晚。
息甯月在房中收拾衣裳時, 不知怎麼翻出了一幅畫像, 畫像有些年頭了, 畫中人竟然是一身紅袍的她。
泛黃的畫卷上,她手握長鞭, 立于船頭, 側面的輪廓是從未有過的柔和。
捧着這幅不知何年何月的畫像,她心頭一動,似乎依稀聽人說過,她逝去的丈夫很擅丹青。
風拍窗棂,她望着畫像許久,不知怎麼, 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模糊不清的記憶中, 像是很久以前,也是一個午後,好像有人握着她的手, 在鋪陳開的宣紙上,一筆一劃地寫道——
【本篇故事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