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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2、莊子借魚發揮自得其樂

作者:中國傳統文化集錦

  《莊子》寫了兩個釣魚的故事,十分生動,也十分有名。千百年來,被反複援引,廣泛傳誦,給人以深刻的思想啟迪和巨大的精神激勵。

  一寫莊子垂釣拒聘。

  一天,莊子正在濮水之上,忘情垂釣。忽然走來兩個衣冠華貴、大夫模樣的人,向莊子恭敬施禮,說他們是楚王特派的使者,大王“願以境内累矣”,聘任莊子為楚國相。

莊子一生困窘潦倒,最大的官也隻做到宋國一個小小的漆園吏,一旦榮任大國之相,那可真是一步登天。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從此,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富貴威權,舉世仰望。撞上這種天上掉餡餅的好運,一般人誰不驚喜得手舞足蹈,意得形忘?

莊子卻一派漠然,“持竿不顧”,一邊繼續垂釣,一邊悠閑地向兩位大夫講起了楚國的典故:聽說貴國有隻神龜,已死了三千年,屍骨被大王珍藏于廟堂之上,尊榮無比。請問兩位大夫,“此龜者,甯其死為留骨而貴乎?甯其生而曳尾于塗中乎? ”兩位大夫被莊子搞蒙了,隻好按常理回答:“甯生而曳尾塗中。”

莊子乘機對他們揮揮手:“往矣。吾将曳尾于塗中。”(請回吧。既然神龜已有明确啟示,那我還是自由自在、自得其樂地過我的貧民生活吧)就這樣,一般士人朝思暮想、千方百計都想謀求到手的大國相位,被莊子如棄弊履般謝絕了。

  一寫任公子釣趣恢宏。

  任國有位公子,不屑于釣一般的魚,特意做了一副大鈎大繩的巨竿,專釣大魚。

他用50頭公牛的肉做釣餌,蹲在會稽山上,“投竿東海,旦旦而釣”,釣了一年,什麼也沒釣到。但任公子依然意趣盎然,豪邁垂釣。

終于有大魚吞餌,牽着巨鈎在水中亂竄。揚須奮鳍, 攪得“白波若山,海水震蕩,聲侔鬼神,憚赫千裡”。

任公子将釣得的大魚臘制後送人,自浙江以東,九嶷山以北,人們莫不飽食魚肉。其事遂成美談,被世人“驚而相告”,代代傳頌。莊子評論道:假如沒有任公子這樣的氣魄風度,拿着小竿小繩,守着小溝小溪,也就隻能釣點小魚小蝦了,“其于大達亦遠矣”。

釣魚是這樣,立身治國亦如之。“未嘗聞任氏之風俗,其不可與經于世亦遠矣。”如果說,海明威《老人與海》出色地頌揚了人性的頑強堅韌,是一種剛毅之美;莊子“巨鈎垂釣”則輝煌地展示了生命的大氣磅礴,是一種浩然之美,二者均為天地間之大美,任何時候讀來,都令人蕩氣回腸,感奮不已,人格人品,随之升華。

  雖說《莊子》一書,頗多寓言,充滿“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但這兩則故事,卻有相當的真實性。 拒絕楚國相位,在《莊子》書中,既見于《秋水》,又見于《列禦寇》,司馬遷在《史記》中也有生動詳細的記述,可見确有其事。任公子巨竿釣巨魚,顯系寓言,但聯系《莊子》書中所反映的莊子的人生向往、生命訴求來看,它所展現的莊子精神,卻絕對真實可信。是以,所謂任公子釣魚,實亦莊子釣魚也。

  莊子有句名言:“荃者是以在魚,得魚而忘荃;……言者是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莊子釣魚,寫垂釣,目的皆不在釣和魚,而是借釣和魚,創造一種人生意境,展示一種生命意趣。

  借魚表達訴求

  與天地精神往來

  莊子向往的極緻是“無所待”的精神自由,是不受任何幹預的生命自在狀态。他要“與造物者遊”,要“與日月參光”、“與天地為常”。莊子認為“通于萬物”,才是最大的快樂,是謂“天樂”。莊子特别愛魚,自以為“知魚之樂”,是以特别愛拿魚表達他的生命訴求。

  《莊子•秋水》中記載,一次,莊子和惠子遊于濠梁之上。看見魚兒在水中自由自在地遊動,莊子不禁贊歎道:魚兒“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惠子問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反問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又問:你從哪裡知道魚之樂?莊子答道:“我知之濠上也。”我一到水邊,就知道魚的快樂了,就和魚一起快樂了。

  《莊子•外物》中記載,莊子家貧斷炊,向監河侯借糧救急。監河侯說:等等吧。不久我就要收賦稅了,到那時借給你三百金,夠了吧?莊子知道監河侯在糊弄自己,憤然進行譏諷揭露。愛講寓言的他,當即對監河侯講了個鲋魚借水的故事。昨天,我在來向您借糧的路上,車轍裡有條幹得快死的鲋魚,向我求救:“君豈有鬥升之水而活我哉?”我說行。“我且南遊吳越之王,激西江之水以迎子,可乎?”鲋魚氣得變了臉色,說:我離了水,眼看無法活下去,“得鬥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魚之肆。”在這裡,莊子通過鲋魚之口,既抨擊了為富不仁者的見死不救,同時也表達了高潔之士的人生态度:和鲋魚一樣,“得鬥升之水”存活肉身即可,于物質生活絕無奢求。其生命嗜好,唯在“與天地精神往來”,在大道中自在逍遙,任意馳騁。

身心自得其樂

  安貧樂道志存高遠

  安貧樂道,志存高遠,把人格人品、精神自由、生命自在,看得高于一切,莊子一生特立獨行,固守着這為人處世的至高原則。

  人生在世,誰人無志?誰人不願得志?志不同,判斷得志的标準自然也不同。春秋戰國時期,一般士人,莫不以乘華車、著貴冠、高官厚祿為得志。莊子鄙視這種庸俗的“得志”觀。認為“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真正的得志,是保全本性的純淨樸實,身心自得其樂,外物無能增減。厚祿高官,乃身外之物,失之則悲;得之雖有一時之樂,内心卻空虛恐慌,不得安甯。“軒冕在身 ,非性命也”。一味冠冕是求,“喪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謂之倒置之民”。為物欲而喪失獨立人格,趨惡俗而抛卻樸素本性,實在是本末倒置。

  莊子的經濟來源,主要靠漆園吏的微薄薪俸,帶學生的些少束修,隔三岔五織點草鞋賣,是以經常衣食無着,斷炊是常事,衣着尤寒碜。一次去見魏王,也是“衣大布而補之”,穿着打更新檔的粗布衣,用麻繩綁着破鞋子,驚得魏王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何先生之憊耶?”先生一介名流,怎麼會弄得這般狼狽呀? 清貧困窘到如此地步,莊子依然守道不移,“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視高官如腐鼠,斥逢迎為舐痔。

  惠子當了梁國相,莊子前去拜訪。有小人向惠子進讒:“莊子來,欲代子相。”惠子當然不能讓人取代自己,立即下令在都城搜捕莊子,一連鬧騰了三天三夜。莊子去見惠子,給他講了個鳳凰與貓頭鷹的故事。有隻高潔的鳳凰,由南海飛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這時,有隻貓頭鷹抓了隻死老鼠,看見鳳凰飛過來,以為鳳凰要搶它的死老鼠,便對着鳳凰大吼道:“吓!”現在,您也“欲以子之梁國‘吓’我耶”?在我眼中,相位就如腐鼠,我很是瞧不上它,惠子您怕什麼呀?

  宋國有個叫曹商的人,出使秦國。去時隻有幾輛車,由于善讨秦王喜歡,秦王一下就賞給他一百輛車。曹商帶着這百餘輛車浩浩蕩蕩地回到宋國,好不得意。一見莊子,就既炫耀又挖苦地說道:“處窮闾厄巷,困窘織屦。”弄得自己脖子細、臉色黃,我曹商幹不來這種事:“一悟萬乘之主而從車百乘者,商之所長也。”莊子當即對之加以反諷和揭露:我聽說“秦王有病召醫,破癰潰痤者得車一乘,舐痔者得車五乘,所治愈下,得車愈多。子豈治其痔耶?何得車之多也?子行矣!”快點兒走開吧,舔痔瘡以丐取榮華者,我瞧不起你!

  欲大有為

  拯世救民的情懷

  濮水之上,一竿在手,和魚兒一起,“出遊從容”,與道冥一,坐享“天樂”,這垂釣所得,是多麼美妙的生命意境。卻突然撞來大國相位之聘,大煞風景。

莊子當然要斷然拒絕了。不過,這卻絕非出于一時沖動,而是出于莊子生命意趣的自覺本能,出于莊子對仕途的深刻認識。莊子拒相的故事,《史記•老子韓非列傳》傳下了另一種版本,對此做了更為生動傳神的記述。楚莊王聽說莊子很賢能,派使者“厚币迎之,許以為相”。莊子笑謂楚使:“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最後被宰了作為祭品,到這時,不要說繼續做頭尊貴的牛,即便想做隻可憐兮兮的小豬,也“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甯遊戲污渎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羁,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即便窮困之極,潦倒之極,也不願拿生命的自得自快,去換取一時的富貴尊榮,做政治祭壇的供品。這就是莊子高貴的人品和人格。

  很多人認為莊子是個消極避世者,細讀《莊子》全書不難發現,莊子其實是個非常積極的入世者,具有磅礴浩然的大丈夫氣概和拯世救民的英雄情懷。隻不過這一實質,被他那憤世嫉俗的肆意宣洩,波詭雲谲般的“無端崖之辭”,和堅拒相位、不與時政合作的“真隐”“大隐”行迹掩蓋了。

472、莊子借魚發揮自得其樂

而任公子巨鈎垂釣的寓言,便十厘清楚明白地展示了莊子欲大有為的本來面目。那場面何等壯觀,那氣勢何等恢宏。真個是驚天地,駭鬼神。讀來令人胸膽開張,豪情蕩懷。垂釣所得,并不一己享用,而是讓廣大群眾飽食。這又是何等胸襟、何等抱負。孟子提倡,做人的終極目标,是做大人和聖人。莊子也有同樣的主張,并提出了聖人和大人的具體标準:“聖人并包天地,澤及天下,而不知其誰氏。是故生不爵,死無谥,實不聚,名不立,此之謂大人。”任公子垂釣,即是對這一标準的完美實踐。

  莊子愛魚,愛拿魚說事,傾訴英雄情懷,首選自然是借魚發揮。任公子巨竿釣巨魚外,鲲魚化鵬,振翮九天,揮灑得尤為淋漓酣暢。打開《莊子》,開篇即是:“北冥有魚,其名為鲲。鲲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其大也,已屬驚世;其飛也,更是駭俗——“水擊三千裡,抟扶搖而上者九萬裡”,“背負青天”,俯瞰大地,一飛就是六個月。天地為之生色,宇宙為之壯觀。很難想象,一個消極避世者,能營造出這樣闊大的意境,恢宏的意象,鼓蕩心旌的氣勢,震撼宇宙的力度,成為中華民族英雄精神最大氣、最完美的象征,永恒地激勵着我們民族的精神風骨和襟抱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