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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4、莊子外篇《天地》十

作者:中國傳統文化集錦

子貢南遊于楚,反于晉,過漢陰(1),見一丈人方将為圃畦(2),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3),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見功寡(4)。子貢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見功多,夫子不欲乎?”為圃者卬而視之曰(5);“奈何?”曰:“鑿木為機,後重前輕,挈水若抽(6)。數如泆湯(7),其名為槔(8)。”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聞之吾師,有機械者必有機事(9),有機事者必有機心(10)。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11);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12);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13)。吾非不知,羞而不為也。”子貢瞞然慚(14),俯而不對。

有閒(15),為圃者曰:“子奚為者邪?”曰:“孔丘之徒也。”為圃者曰:“子非夫博學以拟聖(16),於于以蓋衆(17),獨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18)?汝方将忘汝神氣,堕汝形骸(19),而庶幾乎!而身之不能治,而何暇治天下乎!子往矣,無乏吾事(20)!”

【注釋】

(1)漢陰:漢水的南岸。山南水北叫陽,山北水南叫陰。

(2)丈人:古代對老年男子的通稱。圃:種菜的園子。

(3)甕:“甕”字之異體。 

(4)搰搰hú然:用力的樣子

(5)卬yǎng:亦作“仰”,擡起頭。

(6)挈qiè:提。

(7)數shuò:頻繁,引申為快速的意思。泆yì:亦作“溢”。湯:指沸水。

(8)槔gāo:即桔jié槔,一種原始的提水工具,又名吊杆。

(9)機事:機巧一類的事。

(10)機心:機巧、機變的心思。

(11)純白:純正潔白,沒有污點。備:具有。

(12)神生:指思想、精神。

(13)載:承載之意。 

(14)瞞然:慚愧的樣子。

(15)閒:間。“有閒”猶如“不一會兒”。

(16)拟:比拟。

(17)於于:自得的樣子。

(18)獨弦:自唱自和。哀歌:哀歎世事之歌。

(19)神氣:指“道”。莊子以道為氣,故神氣應指“道”。堕:通“惰”,懶惰的意思。

(20)乏:荒廢,耽誤。

【譯文】

子貢到南邊的楚國遊曆,傳回晉國,經過漢水的南岸,見一老漢正在菜園裡整地開畦,挖了一條溝通到了井邊,抱着水甕汲水灌溉,吃力地來來往往用力甚多而功效甚少。

子貢見了說:“如今有一種用于灌溉機械,每天可以澆灌上百個菜畦,用力很少而功效頗多,老先生你不想用嗎?”種菜的老漢擡起頭來看着子貢說:“應該怎麼做呢?”

子貢說:“用木料加工成機械,後面重而前面輕,提水就像從井中抽水似的,快速猶如沸騰的水向外溢出一樣,它的名字就叫桔槔。”種菜的老漢生氣變了臉色而又笑着說:“從我的老師那裡聽到這樣的話,有了機械必定有機巧的事,有了機巧的事必定有投機的心思。投機的心思存在胸中,那麼純潔的心靈就會失去;失去純潔的心靈,則心神不定;心神不定的人,心中就承載不下大道。我不是不知道你所說的辦法,隻不過感到羞愧而不願那樣做呀。”子貢滿面慚愧,低下頭去不能作答。

隔了一會兒,種菜的老漢說:“你是幹什麼的呀?”子貢說:“我是孔丘的學生。”種菜的老漢說:“你莫非就是那個博學并比拟為聖人,自誇蓋過衆人,自彈自唱哀歎世事之歌以賣弄名聲的人吧?你正是道不全,又形骸懶惰,你的道還能有多少!你連自身都不能治理,哪裡還有閑暇去治理天下呢!你走吧,不要在這裡耽誤我做事了!”

464、莊子外篇《天地》十

【賞析】

這一段,主要是寫子貢見漢陰老漢“抱甕而出灌”,“用力甚多而見功寡”,要他改用“桔槔”這種機械,但是老漢卻不同意,并對子貢進行了指責。在這裡,實際上是莊子假借漢陰老漢,運用指桑罵槐的手法,矛頭直指儒家孔子。“子非夫博學以拟聖,於于以蓋衆,獨弦哀歌以賣名聲于天下者乎?”這句話中“獨歌哀弦”明顯就是指“孔子窮于陳蔡之間,……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焱氏之風。”一事。

在這裡,莊子不是反對使用機械,而是反對有機心的人。因為“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純白不備則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載也”。機事生機心,而機心使人失性,機械的運用會帶來人性的遺失,道德的堕落!

人類的曆史是生産力不斷發展的曆史,生産力不斷發展推動了社會文明,即物質文明和公德心的進步和發展。在人類曆史發展過程中,社會的公德心和物質文明本是互相依賴,互相促進。但也會出現不平衡的狀态。例如現代社會存在的環境污染、核武器等問題。莊子在人類思想史上首次揭示了人類所面臨的這一個困惑。物質文明的發展卻要以公德心的衰落為代價;現代社會則出現了物質文明越發達,人類的公德心越失落,越頹廢,越荒誕,人性日益走向堕落的危險,不得不引起人們的關注。

【原文10-2】

子貢卑陬失色(21),顼顼然不自得(22),行三十裡而後愈(23)。其弟子曰:“向之人何為者邪(24)?夫子何故見之變容失色,終日不自反邪(25)!”曰:“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26),不知複有夫人也(27)。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28)。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托生與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29),汒乎淳備哉(30)!功利機巧必忘夫人之心。若夫人者,非其志不之(31),非其心不為。雖以天下譽之,得其所謂,謷然不顧(32);以天下非之,失其所謂,傥然不受(33)。天下之非譽,無益損焉,是謂全德之人哉!我之謂風波之民(34)。”

【注釋】

(21)卑陬:慚愧的樣子。卑:低下。陬(zōu):指山角、角落。引申邊遠偏僻的地方。

(22)顼顼(xù)然:怅然如失而不能自持的樣子。

(23)愈:這裡指心情恢複常态。 

(24)向:先前。

(25)反:複;這裡指恢複平時的心境。

(26)天下一人:指孔丘。指子貢心目中隻有孔子是唯一的聖人。

(27)夫人:這個人,指種菜的老人。

(28)徒:(副)獨;僅僅。

(29)托生:寄身。托:寄。所之:去到哪裡。

(30)汒(máng):同“茫”。“汒乎”指廣大的樣子。淳備:意思謂純樸無缺。指操行淳和,道德圓備。(31)不之:不去追求。

(32)所謂:所想到的,所希望的。即上述“其志”、“其心”。謷(áo):通作“傲”,高傲的樣子。

(33)傥(tǎng)然:無心,不理會不在意的樣子。

(34)風波:受世間毀譽所左右,不能執守全德之人,如同在風浪中搖晃一樣。比喻無原則、無立場地與世相浮沉。

【譯文】

子貢大感慚愧面失常态,若有所失很不自在,走了三十裡路方才逐漸恢複常态。

子貢的弟子問道:“先前碰到的那個人是幹什麼的呀?先生為什麼見到他變了臉色,一整天都不能恢複常态呢?”

子貢說:“起初我總以為天下聖人隻有我的老師孔丘一人呢,不知道還會有這樣的人。

我從老師那裡聽說到,辦事要務求正确,用功要講求成就。

用的力氣要少,獲得的功效要大,這就是聖人之道。

今天從漢陰老漢這裡聽到的卻不是這樣。掌握大道的人德行才完備,德行完備的人身形健全,身形健全的人精神才飽滿。精神飽滿這才是真正的聖人之道。寄身世間與群眾在一起生活卻沒有任何追求,胸懷廣大、淳美!功利機巧必定不會放在那種人的心上。

像這樣的人,不同于自己心志的不會去追求,不符合自己思想的不會去做。即使讓天下人都贊譽他,稱譽的言詞合乎他的思想,他也傲然不群置之不顧;即使讓天下人都非議他,非議違背他之所想,他也無動于衷不予理睬。天下人的非議和贊譽,對于他們既無增益又無損害,這就叫做德行完備的人啊!像我這樣“事求可,功求成”,“功利機巧”存乎心的人,隻能算是順俗為變,随波逐流之人”。

【賞析】

這一段主要寫子貢受了很深的刺激,是以對其弟子說了很長的一段話。他仔細體會了漢陰老漢說的話,把孔子之道與莊子之道進行對比,進而得出了自己新的感悟。“始吾以為天下一人耳,不知複有夫人也”;“吾聞之夫子,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聖人之道。今徒不然。”這是子貢聽了漢陰老漢說的話後,對孔子和孔子之學産生了懷疑。從孔子那裡聽到的是“事求可,功求成,用力少,見功多者”說明孔子是主張“機事”,贊同“機心”的。子貢從漢陰老漢這裡聽到的卻是截然不同話。進而認識到“執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神全。神全者,聖人之道也。”這才是真正的聖人之道。進而對莊子之道給予了肯定。

【原文10-3】

反于魯,以告孔子。孔子曰:“彼假脩渾沌氏之術者也(35);識其一(36),不知其二(37);治其内,而不治其外(38)。夫明白入素(39),無為複樸(40),體性抱神(41),以遊世俗之間者,汝将固驚邪?且渾沌氏之術,予與汝何足以識之哉!”

【注釋】

(35)假脩:借助修養。渾沌氏:虛拟的人氏,喻指不開竅,因而無知無識的人。

(36)識其一:意思是隻識渾一之大道,不知其他。

(37)不知其二:意思是其心單純,不用機心。

(38)治其内:指自我修養調理精神;外:外物。指外在世界。句意指不求外炫,而求内無機巧之心。

(39)明白入素:清明純淨,至于素樸。

(40)無為複樸:無欲無求,複歸自然本性。

(41)體性:體悟真性。抱神:持守于道。

【譯文】

子貢回到魯國,把路上遇到的這件事告訴給孔子。孔子說:“那是借助修養渾沌氏之術的人,他隻知自古不移渾一大道,其心單純,不用機心;他不求外炫,而求内無機巧之心。那明澈白靜到如此素潔,無欲無求,複歸自然本性,體悟真性持守于道,優遊自得地生活在世俗之中的人,你怎麼會不感到驚異呢?況且渾沌氏的主張和修養方法,我和你又怎麼能夠知道呢?”

【賞析】

這一段是孔子告訴子貢,漢陰丈人是“假修渾沌氏之術”的“畸人”,他隻知道自古不移渾一大道,其心單純,不用機心,是以他才“明白入素,無為複樸,體性抱神”,不務“機事”,不開“機心”,這是真渾沌。這渾沌氏之術,我們這些世俗之人是無法知道也不能做到的。

莊子在前面第二段借子貢對漢陰老漢作了肯定,實際也是對莊子給予了肯定。這裡再借孔子對莊子之道給予褒美。

第十部分,是《莊子》著名的寓言之一。該寓言主要寫了漢陰老漢、子貢和孔子的三段話,從以上幾段語言的分析,可以看出莊子這一寓言的旨意,在于借子貢、孔子之口,對莊子“無為之道”進一步地肯定和宣揚。

莊子在這裡也向世人提出了一個嚴肅而又值得深思的社會問題。那就是,現代社會在物質文明日益發達的同時,如何防止人類的公德心也日益走向堕落的問題。這當然不隻是中國的問題,而是世界性的問題。莊子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就提出了這一問題,可見其智慧的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