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作者是在美國内戰與重建史研究領域成就斐然的埃裡克·方納教授，譯者是方納教授的學生、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印第安納大學傑出教授王希。在王希教授看來，我們對美國的了解應該更多關注它的“關鍵轉型”，這樣的轉型會改變一個國家曆史發展的軌道。重建便是這樣的一種轉型，雖然在當時并沒有完全成功，但它為其後的轉型奠定了意識形态和體制動力的基礎。
一、重建時代的問題也依然是今天的問題
重建仍然是我們今天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那些令美國政治不得安甯的問題——誰是美國公民、美國公民資格含有什麼權利、聯邦政府和州政府分别擁有的權力是什麼、肯定性行動、政治民主與經濟民主之間的關系、對恐怖主義的适當反應等——都是重建的問題。重建也根植于我們的司法程式之中。最高法院的每個庭審期都在審理從第十四條憲法修正案和重建時代民權立法中衍生而來的問題。關于重建的假定認知可以追溯至鄧甯學派，但它一直影響着最高法院對第十四條憲法修正案關于種族的了解，即便在今天依然根植于既定法理之中，進而導緻了政府在推動促進種族正義的努力時受制于一種對這一關鍵憲法條款的狹隘了解。與此同時，修正案保障的為所有美國公民享有的“自由”的定義也在繼續擴充。在過去10年中，第十四條憲法修正案為最高法院推翻一些州法和地方法提供了基礎，這些法律将互相認可的成年人之間的同志行為視為非法，并禁止公民持有手槍這類武器。
公民資格與公民權利、自由、民主——隻要這些問題仍然是我們社會的核心問題，一個關于重建的準确了解就是必要的。這些不僅僅是曆史和政治問題，也是道德問題。重建的曆史總是帶有道德傾向的，因為寫作這一時代的曆史會迫使任何一位曆史學家去思考他/她在我們這個時代的關鍵問題上所持的立場。鄧甯學派以及它對共和黨重建時代的恐怖的強調，從學術上為種族隔離法律、對黑人選舉權的剝奪和已經消失的民主黨南部提供了合法性的支援。重建史學的修正學派與民權運動同時出現，同生共長，并為後者提供了一個可使用的過去。與大多數的曆史主題相比，重建的曆史更加重要。無論曆史解釋如何的起伏不定，我希望我們永遠不要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即一些對我們社會的未來至關重要的事情是在重建時期發生的。
第一批非裔美國人國會參議員和代表群像（國會圖書館）二、重建的成與敗
“奴隸們獲得了自由，在陽光下短短地待了一會兒，然後又被推回到奴隸制之中。”救贖者發動的反革命的規模既凸顯了重建所帶來的變革的範圍，也彰顯了重建失敗所帶來的後果。當然，奴隸解放和共和黨統治的時代并不缺乏影響力久遠的成就。變革的浪潮在高漲之後會退潮，但它留下了一個被改變了的景觀。自由民享有的政治和公民平等雖然是短暫的，但獨立自主的黑人家庭生活以及一個由宗教和社會組織構成的網絡在重建結束之後得以幸存。重建時代播下的教育進步的種子也不可能被完全根除。雖然救贖者統治下的中國小教育對兩個種族的學生來說都是完全不足的，但在黑人被徹底排除在得享公共服務之外的日子裡，它的确是一個卓越的進步。
如果說黑人未能獲得内戰後曾設想的經濟獨立，但相對于救贖者的新南部而言，重建杜絕了那些更具壓迫性的替代經濟形式的出現。重建之後的勞動力體制既沒有回到内戰前那種被嚴密監管的結隊勞動形式，也沒有采用1865和1866年南方白人所設想的那種方式，即對黑人勞動力進行徹底的占有和行動控制，并輔之以強制學徒制的羁絆。黑人也沒有像20世紀的南非那樣被禁止成為國家公民，或被法律禁止從國内的一個區域遷移到另一個區域去居住。黑人土地擁有者、商人和職業人士的人數不多但始終在持續增長，這表明，經濟機會的大門一旦被打開，便永遠無法被完全關閉。此外，如果沒有重建，很難想象一個關于公民法律權利的架構會得以建立并得到聯邦憲法的尊奉，這個權利架構雖然在1877年後仍然被公然違反，但卻為後來聯邦幹預南部事務創造了一個體制工具。重建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對美國政體的重新界定，它的結論之一便是将南部的種族制度限定為一種區域性而非全國性的體制，當經濟機會最終在北部得到開放的時候，這一結論将産生重要的結果。
然而，無論是以奴隸解放所激發的夢想，還是以更有限的目标——確定黑人作為公民和自由勞工的權利，以及在南方建立一種持久的共和黨力量——來衡量，重建隻能被判定為一場失敗。在大量針對這一結果的曆史解釋中，有幾條顯得格外重要。事件的發展遠遠超出南部共和黨所能控制的範圍——聯邦信貸和銀行體系的内在本質、19世紀70年代的經濟蕭條、世界市場對棉花需求的停滞不前——這些都嚴重地阻止了對影響深遠的經濟改革前景的展望。聯邦政府在重建初期拒絕支援土地改革，導緻一個種植園主階級得以儲存，它雖然比起戰前來脆弱了許多，也不如從前那樣富裕，但仍然能夠将其威望與經驗投入對重建的反對之中。派系主義和腐敗雖然并不僅限于發生在南部共和黨人的身上，但卻損害了後者聲稱的合法性，并使他們難以有效地回應來自意志堅定的反對者所發起的攻擊。共和黨人也未能發展出一套吸引白人選民的有效政策，緻使他們在反擊救贖者的種族政治時倍感困難。然而，如果沒有暴力活動的配合，上述一切都不可能成為具有決定性的因素，暴力活動改變了南部許多地方的選舉結果，削弱了北部的決心，而北部決心的減弱本身也是社會和政治變化的一個結果，正是這些變化破壞了位于重建政策核心地位的自由勞動和平等原則。
對于曆史學家來說，後見之明也有可能會是一個不可信賴的盟友。它可以幫助我們追溯過去事件的隐秘模式，但它也會用必然性的幻覺來迷惑我們，令我們假設在可能性限度之外還存在着某種不同的結果。可以肯定的是，其他的種植園社會的曆史并沒有提供許多能夠讓我們感到樂觀的理由，即奴隸解放一定會帶來一個繁榮而平等的南部，或一個擺脫了殖民地不發達模式的新社會。回想起來，擴大南部本土白人支援力量的前景——這是保證南部共和黨能夠在當地長存的根本——看上去幾乎是完全無望的。在山區和戰時聯邦派的飛地之外的地區，内戰時期那一代南部白人總是可能将共和黨視為一種外來的、象征内戰失敗和黑人平等的化身。此外，聯邦國家不僅缺乏意志同時也缺乏一種現代官僚機制來對南部事務施行一種永久性的監管。也許，重建的不同尋常之處不是因為它失敗了，而是因為它曾被企圖付諸實踐，以及它何以能夠盡可能地存活如此長的時間。然而，我想，人們盡可想象其他的結果和适度的成功：共和黨将自己确立為南部政治景觀中的一種永久性體制，北部凝聚起一種為保證憲法得到尊重的決心。正如稅收調節者統治下的弗吉尼亞州和由平民黨-共和黨人聯盟控制下的北卡羅來納州的經驗所顯示的，即便在救贖時代，黑白雙種族混合政治的可能也沒有被完全封死，由此引發的問題是，如果在19世紀80年代當平民黨運動席卷南部白人縣的時候，南部腹地的黑人仍然享有真正的政治自由，那南部的生活将會受到何種影響。
然而，此刻我們就進入一種純粹的猜測之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重建的确失敗了；對于黑人來說，重建的失敗是一場災難，其規模是無法被它得以延續的真實成就所掩蓋的。對于整個美國來說，重建的崩潰是一場悲劇，深刻地影響了國家未來發展的程序。如果種族主義導緻了重建的失敗，同樣，重建的死亡和黑人作為一個被剝奪了選舉權、具有依附性的勞工階級的出現，則極大地加速了種族主義的進一步擴張與蔓延；這種情形一直延續到20世紀初，自廢奴運動開始或在我們整個曆史上，種族主義比以往都更加深刻地嵌入美國的文化與政治之中。将美國勞動階級人口的相當一部分人從公共生活中排斥出去，導緻了美國政治的重心向右偏移，進而使今後數代改革者的任務變得更加複雜。在進入20世紀許久之後，南部仍然是一個一黨州的區域，處在一個反動的統治精英階層的控制之中，後者同時使用暴力與選舉欺詐，而兩者也正是當年用來擊敗重建和壓制異見的手段。重建失敗帶來的一個持續結果是，堅固的南部幫助界定了美國政治的輪廓，不僅限制了在種族問題上進行改革的前景，而且也削弱了在其他許多領域中争取進步主義立法的可能與想象。
奴隸解放（國會圖書館）
三、繼續未完成的革命
20多年後，又一代南部黑人對新南部的種族主義發起了最後的挑戰。為數不多的民權運動參與者認為自己是沿着内戰後開辟的道路前行。在談到他參與民權運動的原因時，一位密西西比州的黑人提到了“一些黑人曾經被密西西比州政府和美國所接納”。在弗蘭克·約翰遜法官的工作中，重建的遺産也非常清楚地展現出來，他與州長喬治·華萊士進行了長達12年的關于種族正義的戰鬥。約翰遜出生于溫斯頓縣，這是内戰時期聯邦主義的中心之一，他的曾祖父曾經在重建時期以共和黨人身份擔任過地方警長。然而到這個時候，重建時期的一代人已經離場，即便在黑人社群，關于重建時期的記憶幾乎完全消失了。但内戰之後建立的體制——黑人家庭、學校和教會——為現代民權運動的生長提供了基礎。在選擇它的法律政策時，現代民權運動重新啟用了重建時代的法律和憲法修正案。
“大河有彎道，再長的路必有盡頭。”當不公正的黑夜降臨南部的時刻，曾經身為奴隸的皮特·倫道夫牧師寫下了這樣的話，當這個國家企圖再度接受奴隸解放的内涵以及重建的政治和社會改革議程的時候，将是在大約一個世紀之後。然而，在許多方面，美國還沒有開始這樣的努力。
選摘《重建：美利堅未完成的革命（1863—1877）》“2014年紀念版前言”以及“結語”， [美]埃裡克·方納著，王希譯，商務印書館2024年4月出版
一部公認的史學經典
近乎“天才般的文采”講述美國人再造國家、重建社會的轉型故事本書曾獲班克羅夫特獎、帕克曼獎、《洛杉矶時報》圖書獎、特裡林獎、奧斯利獎，以及國家圖書獎入圍獎公民權利、公民資格……這些重建時代的美國人所面臨的問題，也依然困擾着21世紀的美國人，影響着美國的立法和現實政治。正是以，重建時代在美國史研究中的地位舉足輕重。美國曆史學家埃裡克·方納是重建史研究的大家，本書是一部關于重建時代的經典之作。基于檔案研究和對既有成果的全面梳理，方納将圍繞重建進行的政治鬥争、從奴隸勞動到自由勞動在南部的轉換、一種新種族關系的演進、一個擁有新權力的民族國家的崛起等曆史程序，編織成一部連貫性叙事。讨論在社會不同層面進行的重建活動，從國會大廳内的辯論到種植園裡展開的鬥争。聚焦南部，但同時也關注北部和西部發生的變化。将被解放的奴隸們置于故事的中心，但同時也講述包括政治家、工業家、勞工和小農場主在内的美國白人群體的故事。讀來猶如“一部情節複雜且精心策劃的小說”，波瀾起伏，驚心動魄。——編輯推薦
重 建
美利堅未完成的革命（1863—1877）
【内容簡介】
1865年，美國内戰結束，75萬南北方士兵戰死沙場，美國人随即面臨修複戰争創傷、化解區域敵意、重建美利堅聯邦的挑戰。最艱巨的挑戰則是：如何在奴隸制的廢墟上建立一個新的自由勞動體制，如何将400萬奴隸變成政治上擁有權利、經濟上獨立自主的公民，以及如何将普遍自由、種族平等和跨種族民主等新憲政原則付諸實踐。重建的故事圍繞這些挑戰而展開，錯綜複雜、跌宕起伏，曆史與未來在此時交鋒，理想與現實在此刻博弈。
曆史學家圍繞重建史的書寫進行了長達一個多世紀的争論，突破舊規異常困難。方納教授的《重建》高屋建瓴，采用全新的視角，以多元史料為基礎，精用前人成果，以凝練精緻的文筆，重構了這部19世紀美國的曆史大劇，忠實全面地再現了黑白美國人在第二次建國時所表現的理想、決心和創造性，同時揭示了這場偉大的美國實驗最終未能成功的現實原因和深層原因。
【作者簡介】
埃裡克·方納（Eric Foner，1943— ），當代美國最有影響力的曆史學家之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德威特·克林頓曆史學講席教授（榮休），曾任美國曆史學家組織主席（1993）和美國曆史學會主席（2000）。在美國内戰與重建史、奴隸制史、美國政治文化史等領域中成就斐然，著述甚豐。代表作有《自由土地、自由勞動、自由人：内戰前共和黨的意識形态》《潘恩與革命時期的美國》《重建：美利堅未完成的革命（1863—1877）》《美國自由的故事》《烈火中的考驗：亞伯拉罕·林肯與美國奴隸制》《自由之路：“地下鐵路”秘史》和《第二次建國：内戰與重建如何重鑄了美國憲法》等。
【譯者簡介】
王希，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印第安納大學傑出教授（Distinguished University Professor），北京大學曆史學系特聘教授(2008—2020)。著有《民主的考驗：黑人選舉權與北部共和黨人(1860—1910)》、《原則與妥協：美國憲法的精神與實踐》（增訂版）；譯有《美國自由的故事》《美國曆史：理想與現實》；最新編著包括《在美國教曆史》《重新認識美國：來自當代的反思》。
目 錄
前言
第一章 内戰創造的世界
奴隸解放的來臨
内部的内戰
北部的轉型
第二章 重建的預演
戰時重建的困境
内戰中的土地與勞工
奴隸解放的政治與戰争的結束
第三章 自由的含義
從奴隸制走向自由
建構黑人社群
自由的經濟學
黑人政治的起源
暴力與日常生活
第四章 自由勞動的模糊性
沒有奴隸的主人
“被歪曲的自由民局”
自由民局、土地與勞動力
經濟重建的開始
第五章 總統重建的失敗
安德魯·約翰遜與重建
建立南部的新政府
總統重建的剖析
北部的反應
第六章 激進重建的降生
激進共和黨人
民權的起源
第十四條憲法修正案
1866年競選
黑人選舉權的來臨
第七章 共和黨南部的多幅藍圖
黑人社群的政治動員
共和黨聯盟
北部與激進重建
州制憲大會
對約翰遜的彈劾與格蘭特的當選
第八章 重建程序：政治與經濟
重建時期南部的政黨與政府
掌權中的南部共和黨人
繁榮的福音
經濟變化的不同模式
第九章 重建政策實施過程中的挑戰
新起點與第一次救贖
三K黨
“來自外部的權力”
第十章 北部的重建
北部與資本時代
政治的轉型
自由派的興起
1872年選舉
第十一章 經濟蕭條的政治
經濟蕭條及其後果
從重建後撤
南部共和黨的衰落
1875年危機
第十二章 救贖及其後
建國百年的選舉
選舉危機與重建的結束
救贖者的新南部
結語 “大河有彎道”
緻 謝
精選史料與參考書目
插圖和地圖一覽表
索 引
譯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