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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了,表哥(五) | 呂有德

可惜了,表哥(五) | 呂有德

分田單幹後的頭幾年,農村糧足豬肥,歡聲笑語,熱火朝天。1986年開始,國家改革重點轉向城市,農村又成了工業化的基石,農用物資化肥、種子、農藥的價格飛漲,谷價下跌,農村的教育、醫療、基層政府的工資主要靠自己解決,這必然導緻層層加碼的亂攤派。農民賣糧的唯一管道是糧站,于是鄉村政府的七站八所的收費就聯合糧站執行,當場從糧錢中扣除。

十頂大蓋帽,壓着一頂破草帽,糧食也豐收,天下也太平,農民辛苦一年,經常倒欠政府一大筆錢,能不喊天罵娘嗎?可是艱難轉型期的中國卻又隻能如此選擇。

表哥再度回鄉種田,産糧區的農村面臨的就是這種大勢,他隻能邊種田邊打些短工,把最小的一個女兒供到國中畢業後,花錢去學縫紉手藝。他常說:端不上公家飯碗,就學一技傍身。表哥可以縱論國家大事,國際局事,頭頭是道,讓我這個也算博學多識的文科生很驚訝,我很喜歡跟他聊天。在生活上他卻非常務實,從不玩虛頭巴腦的花招。

在農村,“父親”二字對一個家庭是什麼?是大地,是長天,是江河,是高山,唯獨不是任性輕松的自己,因為艱辛的生活重壓身不由己。當我第一眼看到羅中立的肖像油畫《父親》,眼淚奪眶而出,那滿臉醬紫色的皺紋、粗黑變形的手指、誠懇悲怆的眼神,是大巴山也是中國農民老父親的符号。

年過六十花甲,表哥得更加負重前行,他要為失明的小兒子的未來而奔波,為自己兩夫妻的養老作準備。

鄉間跟城市的重大差别之一是:鄉土社會有約定俗成的輿論和道德準則,在面臨時代劇變時它顯得極頑固不化,在城市雞飛狗跳時它卻穩如泰山。僅我童年時親眼所見,“文革”那麼颠狂,在鄉間也僅是晚上偶爾開批鬥大會,稍晚一點,鄉親們就呵欠連天,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不能耽誤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幹活。表哥是農民,他的人品和才幹有口皆碑,正如毛澤東語錄所言:“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表哥托熟人很快在景德鎮市郊的一家私人瓷土加工廠,謀得主辦會計職位,工資雖不是很高,但是農忙時節可以請幾天假回來種田,平時則由表嫂一人打理。

我從深圳偶爾回鄉,表哥見到我,依舊是滿臉親切,邀我喝酒叙舊。他的房子就在南河邊上,翻新改造了,且圍了一個小院,門對青山,夜聽蛙聲,“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 ,把酒話桑麻。”我講任何話題,表哥都能飛快地無縫對接,且聯系現實人生加上精到恰當的發揮,與他對飲叙舊,真是如沐春風,千杯不醉。

時光匆匆,如白駒過隙,表哥過了七十大壽。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和表嫂并不顯老。表哥沒出去打工,在家種幾畝田地。不是來客人或趕時間,他家不燒液化瓦斯,依舊燒柴,能省則省,柴劈好碼放成标準的長形體,紋絲不亂,家裡一塵不染,表哥做每件事情都細心嚴謹。

每次同我聊到興緻勃勃時,也會興盡悲來,長歎一聲:我那小兒子,真是命啊!

小兒子雙目失明之後,在外地按摩店打工,有一搭沒一搭,年過四十還沒成家,父母就更加牽挂。我們這一帶相親彩禮年年飛漲,條件漸漸提高,現在還得至少在縣城有房,七加八算要花80萬以上。既使砸鍋賣鐵籌到這些錢,也沒有合适的女子。

可惜了,表哥(五) | 呂有德

上世紀八十年代暴風驟雨似的計劃生育政策,農村最多也隻能生二胎。面對千年習俗和現實中缺乏社會保障的現實,農民當然人為地選擇多要兒子,幾十年後男多女少就是必然的。加之女孩子從小也享受良好教育,眼界開闊,人往高處走,鄉村就成了被愛情遺忘的角落,許多條件不錯的小夥子,三十多歲還單着,何況他的小兒子這種狀況呢。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表哥找了一份清掃門前柏油馬路的工作。為了每月多賺幾百元,他另外再多掃了岔道上的四裡路。清晨和上午掃完地,下午與表嫂一起種田地。

表哥掃馬路,依然是同行中的翹楚,是榜樣。穿過村莊的路段不易保持幹淨,他就騎着電瓶車、帶着掃帚多巡視。鄉村不禁煙花爆竹,放過後的紙屑遍地,經車碾人踩,日曬雨淋,零落成泥緊粘柏油地面,他反複掃,碎屑用小刀刮,其狀如外科醫生做手術。他幹任何事都較真,讓上司一萬個放心。我每次回鄉,有時留心他養護的十多裡公路,确實沒見到過紙片和碎石,比懶婆娘家的廳堂還幹淨。

我母親去世,按鄉間習俗,出殡前親人要坐夜守靈。那些天都是暴雨如注,表哥每個半夜都冒雨沿路巡察一次,我問起來,他嚴肅地說:“鄉間沒有交警,司機開車橫沖直撞,就怕萬一有滑坡塌方沒有及時上報,釀成車毀人亡的慘劇,那可是沒臉見父老鄉親!”

可惜了,表哥(五) | 呂有德

這十多年,鄉村的基礎設施我親眼見着脫胎換骨,烏雞變鳳凰,不僅馬路柏油化、标準化,村裡也是水泥路面、自來水、24小時網絡暢通,如果單按市場經濟考量,完全是巨虧。我的一位長年在美國奔波經商的朋友親口告訴我,在美國稍微偏遠的地方,根本就沒有網絡,私人資本誰去投入回本無望的地方?更不用說澳洲這種隻靠賣礦賣農産品的僞發達國家。表哥身為農民,卻關心時事,由衷欣慰山鄉巨變,隻是苦笑着說:“60歲以上農民每月才領150元養老金,太少了點啊,隻夠買油鹽。”

城鄉一體化,就意味着城鄉消費很接近。農民如果隻種幾畝田,算上自己的人工,肯定是虧損,隻有像表哥這樣的種田高手才能賺到口糧,因為種子、化肥、農藥、機械耕田的成本年年漲,谷價幾乎不變。種田等于沒有收入,人老了又無處打工,何以為生?靠兒女贍養,年輕人哪怕有孝心,多半也沒能力,他們自顧不暇。表哥前年還種了幾畝田,表嫂在田間摔了一跤,大腿骨折,現在還靠打着鋼釘勉強支撐,今年種菜時又滑倒,右手骨裂又打着鋼釘,她已經76歲。我傷感地對表哥說:“嫂子真的成了鋼鐵女戰士。”

笛卡爾說:我思故我在。表哥天資聰穎,在三歲時,由錦衣玉食的少爺變成了一無所有的孤兒,幾十年寄人籬下的生活,養成了他敏銳的觀察力,學校高品質的教育,培養了他理性的思辯力。他很小就懂了自己身處的艱難環境,最好的結局是能平安地做一個平凡的農民。

世界就是由平凡的人組成和創造的,曆盡滄桑後我才真正懂得了這一點。表哥的每一步都是負重前行,卻沉穩堅定,不屈不撓,不卑不亢,現在79歲依然目光炯炯、步履生風、從容自信。

謹以尼采的一句話,敬贈給我尊敬的表哥:那些殺不死你的,終将使你變得更強大。強大的标志之一,就是為了有尊嚴地活着,同命運永不停息地抗争。

作者簡介

呂有德,1969年1月出生于江西省景德鎮市浮梁縣,現在定居深圳,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深圳有德文化傳播有限公司法人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