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書中所說,“護官符”是一張流傳在新任地方官手中的“私單”,專門用來保官保命的。與情節相關的是下面四句: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阿房宮,三百裡,住不下金陵一個史。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
後三句都好講,無非是人口衆多,錢财廣有。至于用詞誇張,語氣俚俗,既然說明了是“私單”,想來編造者的本意就是為了便于傳播,要朗朗上口,隻好犧牲文采。
01
『“金作馬”是什麼意思』
唯獨第一句“白玉為堂金作馬”,費解。
白玉為堂也就罷了,排名第三的王家能拿白玉做床,賈府既然排名第一,那用玉來建房,也沒啥不可以。
但“金作馬”是什麼意思?
“金作磚”、哪怕“金作馬桶”,都可以,作馬幹嘛?
馬是活的,是交通工具,要的是快和穩,說它出身高貴神駿非凡一出汗渾身是血,這都合适。
哪怕添一個字,把“金作馬”改成“金作馬骨”,雖然聽起來違背常識,而且有僭越的嫌疑,但至少有出典,在邏輯上也能說得過去。
就是沒見過用黃金這種死物來造一匹活馬的,翻遍全世界的書都沒有。
因為根本沒有這個道理。
那就是作者寫錯了?
當然是錯的。
因為“白玉為堂金作馬”,講的是一句成語,叫“金馬玉堂”。
其中的“玉堂”,不是白玉做成的屋子,而是一座宮殿,叫“玉堂殿”。
而“金馬”,自然不是黃金鑄成的馬。而是一座宮門,叫“金馬門”。
這個成語最早的出處是楊雄。
楊雄字子雲,西漢大儒,一代文宗。劉禹錫的《陋室銘》裡寫“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前半句是諸葛亮,後半句說的就是他。
他在《解嘲》裡寫:“今吾子幸得遭明盛之世,處不諱之朝,與群賢同行,曆金門上玉堂有日矣,曾不能畫一奇,出一策,上說人主,下談公卿。”
講得很謙虛,其實很自負。
因為“金門”指的是漢代長安未央宮的金馬門,是學士待诏的地方,而“玉堂”則指的是漢代的玉堂殿,供學士議事的地方。
特意寫到金馬門和玉堂殿,說明他是皇帝欽定的待诏學士。
這批學士的任務,是當皇帝的顧問,也替皇帝做起草诏書之類的秘書工作。
這是中國最早由皇帝設立的私人顧問和秘書機構,因為常在玉堂殿,是以這個機構也叫玉堂署。
到了唐代,皇帝開設翰林院,作為草拟機密诏制的重要機構,任職者最初沿用漢制,依然稱為待诏。時間久了,他們就有了專門的名稱——翰林。
翰林,即文翰之林,意同文苑。
翰林院既是皇帝的顧問室,又是皇帝的秘書處,能入選翰林者,必文采出衆,此謂“清”;其責為“天子私人”,可稱“貴”,獨享“清貴”二字,這是讀書人最頂級的出路了。
自宋代始,科舉成為國家最重要的人才選拔機制,凡一甲進士(也就是“三鼎甲”,即進士前三名,常稱為狀元、榜眼、探花),按規定必入翰林院。
而宰相應出于翰林,也從此成為天下之共識。
翰林清貴如此,于是從唐代開始,借“金馬玉堂”以逞其堂皇氣象,而成為翰林的專用名詞,如唐代錢起《送楮大落第東歸》:“玉堂金馬隔青雲,墨客儒生皆白首。”
而最有名的,自然是宋代的歐陽修在《會老堂緻語》:“金馬玉堂三學士,清風明月兩閑人。”
當代人因為年代久遠,對科舉的了解,往往隻是讀書當官中狀元,進而完成階層躍遷。
這當然也沒錯,科舉出身,是所謂“正途”,起點已經是最高的了。但作為頂級人才,考中功名成為進士,還隻是萬裡長征第一步,真正的“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是需要一個“不斷進步”的過程的,而先入翰林後拜相,才是真正的終南捷徑。
02
『金馬玉堂』
講完翰林,再回頭看《紅樓夢》,看這句“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
賈府合榮甯二府,開創者都是武将出身,與翰林肯定是無關的,那“金馬玉堂”四個字就無論如何裝不上,而“金作馬”雲雲,更是詞義不通了。
然則以曹雪芹的學識和見識,如此明顯的謬誤,何以不作修改呢?
這裡就要涉及滿清的特殊性了。
有清一代,始終滿漢分制,升遷之途更是大相徑庭,漢人最看重的固然還是科舉,但旗人卻遠不止這條路,而且,旗人從皇帝到普通旗丁,乃至曹家這樣的包衣,也并不覺得讀書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情。
這種情況在清初尤其典型,比如著名的納蘭性德(納蘭容若)雖然考中進士,但并沒有入翰林院當文官,而是以康熙的侍衛出仕,他這樣的純正旗人,又是高官子弟,固然以欣賞和審美的态度來看待漢文化,但絕不以漢人身份自居,心底深處,顯然是有一種征服者的自矜的。
可是,比納蘭性德小四歲,同為康熙侍衛的曹寅,心态就要複雜多了。
曹寅雖是内務府包衣出身,但因為母親是康熙乳母的緣故,是以從小長在宮中,與康熙私交甚笃,他同樣以侍衛出仕,後來出京擔任兩淮巡鹽禦史和江南織造,一輩子聖眷極隆。
納蘭性德雖受漢化,卻始終身居客位,但曹寅本是漢人,屬籍雖改,心中大概不會覺得漢人是異族,文化本位還是在漢,他本人有大量詩作,奉旨校刻過《全唐詩》和《佩文韻府》。又廣與江南文人交好,其中甚至包括一些以明代遺民自居的讀書人,到晚年,已隐隐然有江南士人領袖的景象了。
這個成就,如果說他隻為籠絡人心,卻全不涉及自己的心聲,怕是不夠體恤了。
整個曹家,興衰全在曹寅一人,故而整部《紅樓夢》,時時刻刻都流露出緻敬祖先的痕迹,以及祖輩對自己的舐犢之情。
榮甯二老的在天亡靈,要托警幻仙姑挽救寶玉,賈母口中,唯有寶玉最像祖父。
曹寅在曹雪芹眼中的形象,想必是望之彌高的,比之納蘭性德這種全民偶像也并不遜色,那麼,既然納蘭性德能中進士,祖父雖無翰林之身,何妨有翰林之實?
于是,曹公故意用這句成語,偏以不通之詞夾雜,以示譽在百姓,衆口皆碑。
這是錯中錯,再将錯就錯的辦法,說明“金馬玉堂”雖非欽命,但深入民心。
其間自有一翻拐了彎的孝心和愧悔。
03
『納蘭容若』
行文至此,不免想起乾隆評《紅樓夢》的那段公案:
高廟末年,和以呈上,然不知其所指。高廟閱而然之,曰:‘此蓋為明珠家作也。’後遂以此書為珠遺事。
明珠家事,那就是把寶玉比納蘭性德了。
這段話記錄在趙烈文所著的《能靜居筆記》中,趙烈文是曾文正公的重要幕僚,見識和才具都很好,雖然說孤證不立,但無論是他代祖先轉述乾隆的評語,還是拉大旗作虎皮,借乾隆的身份來背書自己的觀點,都說明時人有把寶玉比納蘭性德的看法。
這自然又是一番錯中錯,但并沒有什麼不好,晚年在黃葉村寫書時,曹公大概偶然也會想起祖父的這位故友,想起這阙詞: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
以納蘭性德的纏綿悱恻和崖岸自高,與曹公也确實是可以隔空心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