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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神經科學角度解讀:曹雪芹如何“發明”了《紅樓夢》

從神經科學角度解讀:曹雪芹如何“發明”了《紅樓夢》

文學也是一種技術。之是以被創造,就是為了克服生而為人的各種疑惑和痛苦。

從荷馬、莎士比亞到曹雪芹等我們所敬仰的作家,每一位都取得了獨特的技術突破,完成了偉大的文學發明。無論是《詩經》《哈姆雷特》,還是《權力的遊戲》《我的天才女友》,重要的文學發明在經典文學乃至影視、漫畫、遊戲中長盛不衰。

現代神經科學已經證明,這些發明可以減輕悲傷、孤獨、焦慮、悲觀,同時激發創造力、勇氣、愛和同情心。

本書審視了從古代美索不達米亞到當代最重要的25項文學發明,展示了曆代作家是如何完成技術上的突破,進而提振了人類的心靈和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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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林掩映下,一個書生在搖搖晃晃的榆木書桌前羞愧地低下頭。

這個書生是年輕的曹雪芹。日後,他将成為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但在那個18世紀的午後,關于自己的未來,垂頭喪氣的曹雪芹唯一擔心的就是科舉未中的可怕結果。

那天早上,他的父親剛剛教誨他:“唯有高中,你才能身着绫羅綢緞,在皇宮面見聖上。”

他的叔父則溫柔地鼓勵他:“考取功名,就能當一個巡鹽禦史,一輩子衣食無憂。”

可假如曹雪芹沒能考取功名,那該怎麼辦?他将永遠一事無成,一輩子困在北京西郊這片破敗的荒地。

想到這裡,曹雪芹隻覺得腹中縮成一團。他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大學》《中庸》《論語》這些書本上,它們包含了孔子的古老訓誡。孔子活躍于公元前6世紀至公元前5世紀,也就是春秋時代末期,他曾指導王公貴族,提出了諸多道德概念,如“智”“忠”“恥”。

從神經科學角度解讀:曹雪芹如何“發明”了《紅樓夢》

過了多少個世紀,到了曹雪芹生活的時代,這些道德概念成為科舉考試的内容。數百萬學子虔敬地背誦着“智”“忠”“恥”的教誨,然後跻身政府官員之列,主管賦稅、鹽務等工作。而可憐的曹雪芹深知自己永遠不會加入這一備受敬重的集團。他無法記起哪怕一句孔子的教誨,他的科考結果一塌糊塗。

科考失利的曹雪芹令家人既震驚又不悅。倒不是曹家人認為科舉是容易的,他們知道趕考的舉子連日被關在一個專人把守的小隔間,身邊隻有一個水壺、一把夜壺、一張草席,多數趕考者會名落孫山,個别人甚至會死在裡面,屍首也隻是用草席胡亂一裹,放到考場外的牆腳下。雖然科舉考試有着這些惡名,曹雪芹的父親和叔父還是取得了出色的成績。他們刻苦地将孔子的教導爛熟于心,在政府中獲得了顯赫的地位。

最終,曹雪芹的父親和叔父失去了他們的地位,堕入眼下的潦倒窘境。但他們相信在不久的将來,曹家一定會東山再起。畢竟他們一直長于考取功名。是以,早在曹雪芹年幼時,他們就教導他熟讀孔子的典籍。曹雪芹聰敏過人、勤學好問,他們認定他會讓家族重獲昔日的榮耀。

但事實并非如此。不管曹雪芹怎樣死記硬背,他的一切努力付出唯讓他記住了“恥”。孔子曾在魯國的竹簡上寫下“有恥且格”。孔子的追随者孟子也極力推崇這一觀點,他認為羞惡之心是“四端”之一,“無羞惡之心,非人也”。這些教導在兩千多年後曹雪芹生活的時代仍廣為流傳。當時的皇帝時常派遣官員訓誡百姓:永遠以自己的錯誤為恥,向朝廷看齊,那才是正途。

皇帝根本不用擔心曹雪芹會忘記。單就“恥”而言,曹雪芹絕對是孔子的忠實擁護者。他為考試失利而恥,為母親的失望而恥,為家人陷入的困境而恥。然而不幸的是,曹雪芹的羞惡之心并沒有像孟子教導的那樣使他生出人性的“四端”,隻是讓他深感自己百無一用。在這種沉重的壓力下,可憐的曹雪芹最終放棄了自己。他合上孔子的書,丢下那張晃動的榆木桌子,遁入書房最陰暗的角落,等待着被湮滅、被吞噬。

然而在這個角落裡,曹雪芹有了意外發現,那是一卷泛黃褪色的古書。半個世紀以來,它就躺在那裡,不為任何人留意。1670年,康熙皇帝頒布聖谕,要求中華子民尊崇真正的儒家學說,廢黜僞道異端,這卷古書也因之被棄置。此時的曹雪芹不顧聖谕,他打開了塵封已久的書頁,随即看到……

古書重見天日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

讀完這些遭禁的文字,曹雪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感受:徹頭徹尾的羞惡。他又一次違抗了朝廷的旨意,讀了那些不該讀的東西。

但随後,出乎曹雪芹的意料,他不再感到羞恥。他産生了一種完全相反的感受,他心中的羞惡與苦悶減輕了。不知從何時起,他發覺自己哪怕當不了一個完美的書生,也可以是自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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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渾沌的故事影響了他嗎?是渾沌的故事移除了曹雪芹心中的羞惡之心嗎?為了搞清楚,好奇的曹雪芹把這些書卷搬到他搖搖晃晃的書桌上。他懷着前所未有的熱情,如饑似渴地鑽研起這個被遺棄的故事,直到他瞥見一個潛藏的發明。

渾沌的範式

渾沌由神秘的先哲莊子發明。世人認為他生活在孔子之後大約一百年的戰國時代,當時七個大國(還有幾十個小諸侯國)争奪着今天中國的中部和東部地區。混戰頻仍,暴亂不斷。戰士們操弄着鐵槍銅戟互相殘殺,死亡人數達到前所未有的程度,白起這位殘酷的将軍甚至号稱殲敵百萬。直到白起效力的秦國征服列國,這場大厮殺才得以平息。至此,一統四海的秦王開始自稱“皇帝”。

孔子的追随者譴責這一時期的暴力。秦始皇認為人性本惡,是以需要律法和武力來作為道德的支撐。與他的思想相反,孔子主張中華子民本性良善,隻要統治者行為仁愛,子民自然恭敬順從。孔子和各國國君的想法相去甚遠,秦始皇統一天下後,便下令活埋了數百名儒生。

盡管如此,孔子的思想中仍有一些符合君主的認識,他們也相信應有一套統一的法則統治華夏。孔子把這個法則稱為“道”,即“宇宙運作的方式”。順應這個方式,我們就能在亘古不變的正義、誠信和仁愛的法則中長存;違背這個方式,随之生成的羞恥之心就會敦促我們傳回高尚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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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深知孔子有關宇宙法則的思想。他還知道,孔子認為羞恥是一種當頭棒喝,驅使我們遠離違抗傳統的危險道路。然而莊子無法說服自己同意孔子的觀點。在他看來,羞恥感這種心靈的責罰,像統治者的鐵律一樣是違反自然的。于是,莊子離開課堂,離開戰場,漫無目的地遊曆于山間的蓮花和淅瀝的梅雨中。直到一個溫暖的午後,悠閑的莊子看見池塘裡遊弋的錦鯉和天空中飛過的麻雀,仿佛突然受到神啟,他恍然大悟:錦鯉和麻雀是不一樣的!錦鯉和麻雀各有其生存之道,它們的“道”并不适于彼此。若錦鯉試圖以麻雀的道生存,它們不會飛向高空;若麻雀試圖以錦鯉的道生存,它們會淹死在水中。

“是以,世間本不止一種生存之道,”莊子想着,“而是有千千萬萬種道,每種生物都有其獨有的道。”

受到刺激後的莊子決定把這個發現與世界分享:“我也該編寫智慧的著作,教導幾十個弟子,遠播我的見識,給人們帶去智慧……”

不過,莊子突然意識到他絕不能那麼做。如果他拿自己的思考方式教導他人,那他就和自己悟出的道理自相沖突,就重新踏上了孔子和紛亂戰國的錯誤老路。

莊子坐在池邊思忖着。他怎麼才能幫助人們找到屬于自己的道呢?他如何才能賦予他們引導自我的能力呢?他既要傳道授業,又不能傳道授業。這是個悖論……

接着,莊子靈機一動,他想:我不會傳道授業,我将不傳不授,我将摒棄孔子的方式,放飛人們的思想,讓他們回歸本心。

為了完成這種教育的颠覆,莊子回到孔子之前,一路回溯到公元前2000年的黃河河谷。在那裡,商朝的占蔔師在龜甲上刻上一對符号,即“陰”和“陽”。“陰”代表“夜晚”,“陽”代表“陽光”,它們一起代表自然界宏大的二進制對立。正如黑夜相對白晝,自然界的每件事物都有其對立面:炎夏對寒冬,光滑對粗糙,清醒對做夢。

孔子的追随者在解釋這些概念時,給每一對都分出了高下:炎夏好過寒冬,光滑好過粗糙。而莊子要改變這種做法。他認為陰和陽沒有優劣之分,夏天對瓢蟲來說是好的,冬天對猞猁來說是好的;一棵光滑的梧桐樹是好的,一棵粗糙的榆樹也是好的。一旦人們掌握了這種二重性,孔子建構的單一性便會瓦解,分解成無數種獨立的“道”。

但莊子又猶豫了,他意識到自己又困在教導别人的老路上了。如果他真想破除世界的單一性,他就不該四處宣講陰和陽。他唯一的可行之法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傳授那些“非陰”和“非陽”。

構思這些颠覆性的學理令莊子頗為頭疼,他覺得自己陷入了哲學的空談。他應該停下這些勞神的思考,回歸自己的本真之道。于是,莊子清空思緒,沉浸本心,提筆寫作。

莊子的創作

莊子提筆寫就了“渾沌的故事”。這個故事不傳授陰與陽,它不教導任何規則。通讀下來,我們心中充滿對渾沌的慘死的惶恐,我們會覺得渾沌不應因為和南北大帝的不同而死。

于是,恰如莊子沒有計劃的計劃,這個故事講了“非陰”和“非陽”,它瓦解了我們對單一之道的絕對信仰。

寫完渾沌的故事後,莊子沒有就此停下,他還在一個勁兒地創作着。為什麼?莊子自己都不知道,他隻是跟随本性,不做多想。但隻要細細思索,我們就能看到故事裡那股神經力量是有潛在代價的:我們為兩位大帝而驚恐,甚至會譴責他們。我們不僅認為渾沌應以自己的方式存在,同時還覺得兩位大帝是壞人。假如這樣想,我們就又回到了老路上,堕入了單一的思維模式,相信一些“道”是好的,而另一些“道”是壞的。

于是,莊子又寫了以下故事,來平衡渾沌的故事: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這就是“莊生夢蝶”的故事。與渾沌的故事不同,它不包含任何可以視作惡人的角色。相反,它把我們帶入兩種不同的生命體驗。我們是夢到蝴蝶的莊子,又是夢到莊子的蝴蝶。這兩種情況下,我們都怡然自得。我們由此物變成彼物,但其間并無損益。好比從夏日的瓢蟲變成冬日的猞猁,我們可以享受生命的兩面。

從神經科學角度解讀:曹雪芹如何“發明”了《紅樓夢》

至此,如果你還在苦苦思索莊子講的故事,你可能已經開始想:既然“莊生夢蝶”更為完滿地連接配接了兩種生命體驗,那麼莊子為什麼不抹去渾沌的故事呢?問得好,我親愛的瓢蟲。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莊生夢蝶”或許比渾沌的故事更完滿地連接配接了陰陽,但這并不意味它比渾沌的故事更加優秀。每個故事都有它自己的“道”:

渾沌的故事的神經作用更為精确有力,它強力拆毀了我們對單一性的信仰。

“莊生夢蝶”的神經作用更為寬泛柔和,它讓我們的心門向二重性敞開。

如果莊子隻寫了“莊生夢蝶”,其力量還不足以打破單一性的桎梏;如果他隻寫了渾沌的故事,其開放也不足以展現二重性的意義。是以,莊子寫了兩個故事,讓我們的思想跨越光滑與粗糙、炎夏與寒冬。

通過這些陰和陽的故事,莊子還給予我們大腦一些别的饋贈:青年曹雪芹在古書裡找到的自我接受的神經體驗。

自我接受及其神經科學原理

正如青年曹雪芹所發現的,對自我的接受受困于羞恥之心。

羞恥是我們的“道德”情感,其他重要的道德情感還有内疚和自豪。這些情感并非真正的道德,它們不源于普遍的是非,而隻是我們大腦的想法,且像人類個體一樣千差萬别。但現代心理學家仍然把羞恥、内疚、自豪等和道德關聯起來,因為這些情感加強了我們所處社會的道德準則。羞恥和内疚阻止我們犯下社會認定的惡行,而自豪鼓勵我們實踐社會認定的善事。

自豪通常會受到哲學家和神學家的譴責。長久以來,集體自豪感都在助長諸如性别歧視、流氓習氣、民族主義等破壞性傾向。但現代心理學研究表明,個人性格中的自豪感——不論是奇異的想法,還是獨特的癖好,抑或是古怪的技能——都能改善我們的情緒、增強我們的毅力,甚至使我們成為一個更加可靠的朋友。自豪感使我們對自己的生存之道抱有平靜的自信,讓我們不至于把不同的“道”視作危險,鼓勵我們珍視别人的不同之處。

兩相比較,羞恥卻總是對健康不利的。它削弱我們的自尊心,導緻焦慮、抑郁、藥物濫用等問題,甚至對人際關系造成破壞。這些問題都根源于羞恥這種惡劣的神經機制,它對我們的傷害比内疚還要深重。内疚隻是讓我們對自己的外在行為感到不安,而羞恥則讓我們對自己的内在天性感到痛苦。是以,羞恥并不能激起有益的悔過之心,幫助我們改正撒謊和欺騙等錯誤行為。相反,它刺痛我們,讓我們憎惡自己的本性:“我太醜了。我太蠢了。我真是一無是處。”

從神經科學角度解讀:曹雪芹如何“發明”了《紅樓夢》

是以,如果我們非要對自己有不好的感受,内疚要比羞恥更健康一些。我們自身的生理因素似乎也認可這一點。内疚似乎是更近期在大腦中進化而來的,使羞恥退化成某種像扁桃體或智齒一樣的殘留“器官”。盡管羞恥無法像這些殘留器官一樣通過手術移除,它帶來的負面作用卻是可以降低的,隻要我們精準打擊其神經來源,即我們内心的文化規範。

文化規範存在于額内側回等負責記錄的大腦區域。它的存在根深蒂固,無法完全清除,一些起碼的文化規範也是大腦的需要。盡管如此,我們仍可擴充内心的文化規範來減輕羞恥,即增強大腦對社會可接受行為的感覺。要增強這種感覺,一個簡單又保險的方法就是善待那些和我們舉止不同的人。我們的同伴及其背後的文化規範越多樣,我們的大腦就會越自在。

在減輕羞恥這一點上,“莊生夢蝶”擁有同樣的療效。在由莊子化為蝴蝶的過程中,我們從一種“道”轉向了另一種“道”,内心的規範随之擴充,自我指責也相應減少。這也就是為什麼這個故事減輕了青年曹雪芹背負的羞恥。

然而,就算這種方式治愈了青年曹雪芹,它的療效仍然受限于大腦的運作原理。閱讀一則簡短的化蝶故事,并不能直接把我們的大腦從不健康的羞恥中解救出來。我們的額内側回要對文化規範進行數小時沉浸式吸收。是以,要想真正接受自我,我們需要在整個文學體系中“化蝶”一陣子。為了幫助人們獲得這種廣闊的文學體驗,莊子又寫了幾十篇類似的故事,組成被後世稱為《莊子》的長長書卷。然而直到十幾個世紀後,這種化蝶技術才在另一項文學發明裡取得長足發展。曹雪芹後來在書房的另一處幽暗角落裡尋到了這項發明。

在被曹雪芹發現時,沒人知道該如何稱呼這項奇特的發明。它不是詩歌、不是戲劇,不是當時的文人贊頌的任何一種文藝形式。曹雪芹去世後,這項發明才收獲了一個直白但恰好展現了其新穎的名字。

這個名字就是“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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