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寫《紅樓夢》,不同于封建社會其他不如意的讀書人,要麼抒發自己郁郁不得志,要麼渴望紅顔而不得,曹公寫書他自己說是為閨閣做傳,實際上,他同樣借此表達自己有補天之才卻被棄之不用,曹公的得意之處,在于他的确有自己契合靈魂的紅顔。
就才幹和紅顔來說,曹公以補天靈石自比,說自己是被女娲練過可以補天的,卻無故被遺棄于青埂峰無稽崖,和茫茫大山上的千萬石頭一樣的命運,實在是暴殄天物、女娲的罪過。這塊石頭也就是寶玉天天挂着的那塊通靈寶玉,代指賈寶玉。
紅顔卻令他驕傲不已,這紅顔優秀到什麼程度?自己這補天之才在紅顔的面前,簡直又蠢又笨,無論是靈性、品格還是才華能力,對方都全方面碾壓自己。
讀者自然猜出來了,這位紅顔當然是賈寶玉心目中第一重要之人——林黛玉。
是以,《紅樓夢》表面上在講賈府這花柳繁華地的日常瑣事,内裡是在訴說有才者不得展才、有能者不能施能,縱然有補天之才,卻被視為是纨绔膏粱、不肖無雙、府内草莽。又借這位賈寶玉的狹窄施展空間,對比大觀園裡一幹青春少女的卓越和高貴。但她們的命運無一不是悲劇的下場,由此激發作者、讀者對那個末世的憤慨和失望。
林黛玉,恰恰是既有補天之志又有補天之才,卻命運不濟,先失去父母,再被榮國府侵吞了家産,最後再失去和寶玉的木石姻緣,直到淚盡而逝,整個生命曆程隻留下一聲嗟歎!
林黛玉作為女性的美麗、詩意和高貴,小說明晃晃已經描寫的夠多了,但她還有更深層次的另一面,就是她的治國齊家之才幹,她比鳳姐更加高明,她比秦可卿更加落地,和賈寶玉表面胡鬧内裡實為補天石為異曲同工,或者幹脆就是以此照彼。
但是,林黛玉的治國齊家之才,都是隐寫的,藏在令人不經意處,現挑三處較為明顯的:
一、進榮國府第一天,就踏足政治之地
林黛玉進賈府的第一天,一共踏足三處,這三處有表面的故事,也有内在的用意,更有深層的寓意。黛玉在賈母的上房完成和賈府女眷們的厮認,在賈赦邢夫人處感受到親人的關懷,這一處還有一層用意,就是和王夫人做鮮明的對比,然後她去了榮國府的核心之所——榮禧堂。
榮禧堂是榮國府的政治之地,賈府甯榮二府為敕造,就是皇帝親旨建造的,也可以看做是皇帝賞賜的宅邸,其大門書寫的是“敕造甯國府”“敕造榮國府”,這裡有無盡的榮耀,更重要的,是建制,國公建制。
而榮禧堂,正是展現這種建制的地方,讀者可以細看榮禧堂的規制、器具、擺設,牌匾、對聯均彰顯着皇家氣派,這裡是展現彰顯皇權的地方,賈家之是以榮耀,本質上就是有皇權的加持,是皇權統轄的圖騰。
林黛玉進榮國府第一天,她就踏足了榮禧堂,甚至,她還在榮禧堂會客之處吃了一杯茶,封建社會的政治之所一般是不讓女子涉足的,就算是出現了女子,也是男權的需要。但林黛玉這一次顯然不是為了展現男權或者皇權,她首先代表的是林家,然後她代表的就是她自己,别忘了,林黛玉她的真身是绛珠仙子。
榮禧堂在《紅樓夢》裡是一個象征性的所在,全書沒有描寫一人出現在這裡,就連賈政也沒有,他幾次很正式的會客也都是在自己的書房裡。女眷就更沒有到這裡來的了,就連最高地位的賈元春、賈母也沒有。出現在這裡的人,隻有林黛玉,女性,更是隻有林黛玉。
這絕不是巧合,而是曹雪芹的故意為之,為什麼這樣?隻有一個解釋,就是隻有林黛玉配得上這個地方,或者說,隻有林黛玉能讓這個地方彰顯它真正的作用。
二、潇湘館内的無為而治
曹雪芹說林黛玉有治國齊家之才幹,隻說不行,隻有用現實說話才有說服力,林黛玉有嗎?
有的,他沒有舉具體的事例,而是呈現出一種狀态。就是将大觀園各處真實描寫出來,令讀者自行比較。
薛寶钗作為和林黛玉并立的女主角,她治下的蘅蕪苑是了無生息的,她的首席大丫鬟莺兒因折柳枝引發一場口角,春燕甚至還挨了打。那莺兒竟然毫不在意自己引發的争端,畢竟這是住在親戚家,其猖狂之态,自然是受主子态度的影響,這是寶钗。
探春的治家能力連傲氣的鳳姐都喟歎不如,三姑娘自然是好的,但三姑娘疾言厲色,管家的能力是很強,但這都依仗她的強力和魄力使然,一個不留神,下人們很容易再放肆起來,後來大觀園治賭,引發賈母親自出山,就證明了這一點。這是探春。
怡紅院是有補天之才賈寶玉的居所,怡紅院裡丫鬟們幫派林立,弱肉強食,從茜雪被攆,李嬷嬷被罵,再到襲人被踢、墜兒被驅逐,然後晴雯、芳官、四兒,被逐出,沖突重重,風波不斷。是最複雜熱鬧的所在。這是怡紅院。
然後對比林黛玉的潇湘館,讀者細細觀察描寫潇湘館的文字,會驚奇地發現,潇湘館從來都是平和的,有條不紊的。黛玉醒了,嬷嬷會提醒丫鬟來伺候,來了客人,主子們說話,婆子們可以安靜地旁聽,關鍵之處還有插話,插非常關鍵那種需要閱曆的話,看看薛姨媽說“四角俱全”故事那一回,婆子的表現簡直驚豔。
潇湘館無法獨立于大觀園和榮國府之外,自然與旁人有交集甚至有沖突,但就連賈母看不上的雪雁,在處理趙姨娘向她借衣裳這件事中,說話那叫一個滴水不漏,和莺兒比、和司琪比、和襲人比,要圓融的多,更不用說紫鵑了。
潇湘館的奴才咋這麼厲害呢?不是她們厲害,而是黛玉厲害,耳讀目染,氣質氣場使然而已。黛玉刻意管理過嗎?似乎沒有,但又絕對有。比如呢?試看黛玉說迎春的一句話。
三、虎狼屯于階壁,尚談因果
迎春的奶母竟然敢拿迎春的重要首飾去賭博,這事被公開後,探春氣憤不已,要替迎春收拾她屋裡的奴才們,迎春本着寬厚做人原則要大事化了,探春就冷笑,看不起她。寶钗冷眼旁觀不願趟這渾水,湘雲想要說話都被寶钗攔住了,這個時候黛玉說話了,溫柔平靜地說了一句:
“真是‘虎狼屯于階壁,尚談因果’,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
黛玉用了《南史·梁簡文帝諸子建平王傳》裡的一句話,實際上這是一個治國的道理,是說:封建帝王因為佞信佛道以緻禍國殃民,比如梁武帝蕭衍,當叛将侯景的軍隊已經打到京師了,他還一心皈依佛教奢談因果呢。
古語說“治大國如烹小鮮”“若治其國者,必先齊家;若先齊家者,必先修身。”歸根到底,是修身為本,是文化的底蘊為本,這一點,林黛玉在賈府,沒有任何一個人能與之相提并論。
黛玉這句話有做事要未雨綢缪,做人要依據事實,管家要有裁制的方式方法,實際上歸結起來,就是實事求是,與時俱進。絕不是臨死抱佛腳,更不是自我麻醉。
以上三則,實際上是後一件佐證前一件,對于林黛玉的治國理家,是層層剝繭予以佐證。隻不過,這些深埋在件件瑣事之中,不易察覺罷了。
這也正是《紅樓夢》的魅力之一,是曹雪芹的高超。
本文作者:屏山品紅樓
參考原著:《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
圖檔來源:《孫溫繪全本紅樓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