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者仁心
——記母親的行醫歲月
連 莉
一
我的母親李桔自幼體弱多病,高中時因支氣管擴張多次咯血,不得已放棄考大學轉到簡陽衛校讀書,希望學點醫術聊以自保。1962年衛校停辦,母親被安排到禾豐區衛生院從事護士工作,也跟随老中醫學習把脈問診。1965年,三星區衛生院改擴建,急需大量醫務人員,母親被抽調到此。與此同時,為響應知識分子下基層的号召,上海醫學院、四川醫學院、四川省人民醫院、内江專區醫院的一批年輕醫生也來到三星區衛生院鍛煉。于是,在偏僻的農村醫院裡來了一群朝氣蓬勃的青年醫生,母親成為他們的朋友及助手,直接聆聽醫學指教。
1962年4月衛校支部師生合影(三排右一為李桔)
上海來的劉醫生愛寫日記,她的筆記本封面上寫着“我要扼住命運的喉嚨,因為它不能使我屈服。”母親第一次知道了貝多芬,第一次聽她們用口琴吹奏蘇聯歌曲,看她們用靈巧的手指鈎出花朵圖案的紗網罩在被蓋上。她們愛清潔、講衛生,穿花布裙子,提皮革包,搽雪花膏。母親像海綿一樣暢快地吸收着來自大城市的見聞和習慣,而更大的收獲則來自醫療診治。
春寒料峭正是播種時節,貧農陳二娃犁田時,牛突然發瘋,他被牛拽拉倒地滑行泥中,渾身被鋒利的犁刀劃滿傷口,送到衛生院時人已昏迷,隻見一個泥漿糊滿全身血呼呼的人躺在青石闆上。劉醫生帶領母親等幾個護士飛快地投入到搶救中。清創是第一步。母親用勺子舀着井水細心地沖洗泥漿,直到傷口裸露出來,再用生理鹽水清洗,之後用碘酒大面積消毒,同時打點滴。清洗創口的血水像一條蜿蜒的小河在院子裡流淌開來,很多人圍觀,大家都搖頭說陳二娃活不成了。劉醫生沉着快速地止血縫合包紮,努力與命運抗争、與死神搶奪生命,陳二娃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來。後來,陳二娃的老娘給醫生們送來一壇自制的米花糖,用黃草紙包裹好放在壇子裡,下面墊着石灰保持酥脆。劉醫生笑着說:“三星米花糖果然好吃,這是命運饋贈的禮物啊!”
雖然三星區衛生院擴建後成了僅次于縣人民醫院的中心衛生院,但設施裝置依然簡陋,甚至不能保障24小時供電,醫院自行發電隻供到晚上10點。聽診器、血壓器、體溫表是标準的三大件,診斷病情主要靠經驗。母親值夜班,照看一些生命垂危的病人,沒有心電監護儀,沒有供氧裝置,連手表也沒有,就這樣直面死神的來臨。院裡黃桷樹上的老鴉在呱叫,衛生院的木質樓梯踩得吱吱作響,母親脖子上挂着聽診器,一手提着鬧鐘,一手拿電筒,先摸脈搏,再聽心髒,然後撥開眼皮,病人的臉色像紙一樣白下來,瞳孔散了,便記錄下死亡時間,将其手腳輕輕擺順,扯平衣服,放下蚊帳,讓他靜靜地去。
李桔(右一)與同僚們合影
生死就是一瞬間,見慣了便不再驚奇,但是與死神的對峙卻充滿了愛與不舍。三星場鎮上的楊大嫂已肝癌晚期,肚子鼓脹日漸虛弱。家中有5個小孩,大的14歲,小的尚在蹒跚學步。丈夫是個拖拉機手,常年為鐵器社、木器社拉貨,領了很多白線勞保手套。楊大嫂住院期間忍着病痛,白天夜晚不停地拆手套、挽棉線,給大大小小的孩子織毛衣。大孩子穿不得了可以拿給小孩子穿,小孩子穿不了又可以拆了重織,楊大嫂深信有這幾件毛衣她的孩子将來就不會受凍了。她拜托母親幫忙買染膏染色,她說娃兒不能穿白色的,要穿得紅紅綠綠的才好看。母親一有空就默默地幫她織着,一個月後楊大嫂溘然長逝。她的丈夫領着5個孩子到醫院,小兒子抓着父親的衣角懵懵懂懂地望着這個世界,怎知慈母手中線早已化成三春晖。母親抱出染好的毛衣說:“大哥,這些毛衣都是她趕出來的,以後娃兒穿不得了,你拿過來我幫你翻新。”生老病死不由人,盡力滿足逝者生前願望也算是醫者的臨終關懷吧。
活着的人也不容易。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醫院食堂打飯要求背誦毛主席語錄。一個農民在醫院伺候老漢住院,每天打飯就是背不出語錄,食堂師傅堅持不舀飯菜,急得他滿頭大汗,隻能反複念叨:“托毛主席你老人家的福,我今天才有飯吃。”母親看見了,好心地勸師傅:“這家病人體質弱,餓久了會低血糖休克。毛主席聽到感謝了,你快點打飯給他!”這事被醫院書記蔣作舟知道後表揚了母親,蔣書記的名字大概來源于書海無涯苦作舟,是個讀書人,因幼時得天花臉上坑坑窪窪,人稱蔣麻子,平時大大咧咧,卻粗中有細,他說:“貧下中農受剝削,沒讀過書,不要難為他們,醫者要有仁心。”
醫學是一門嚴謹的科學,但在偏僻的鄉村有時仍然不敵保守和落後。文質彬彬的唐醫生來自上海醫學院婦産科,博學多才,母親經常請教他。但是唐醫生被很多農村婦女排斥,她們保守封建不願接受男醫生的檢查。一名農村婦女産後出血不止,值班的唐醫生趕忙給她做檢查并再次清宮。術後産婦不但不領情,還在家人面前哭訴唐醫生非禮她。産婦的丈夫是一名軍人,聞言怒不可遏直接到區革委會狀告唐醫生破壞軍婚。唐醫生哪裡受得這樣的冤枉,士可殺不可辱,他竟然留下遺書,割腕自殺以證清白!這件事對醫院震動很大,大家傷心不已。大城市的醫生帶來了先進的理念和文明的生活方式,可是要突破鄉村的愚昧談何容易!努力扼住命運的喉嚨,絕不能屈服。含淚埋葬唐醫生,醫生們仍然堅守在工作崗位上。直到“文革”結束,這批醫生才陸續傳回原籍,隻有徐醫生與當地人結婚留了下來。如今,徐醫生的孫子已是複旦大學醫學博士。
作者母親李桔儲存的醫學書籍
二
1974年,母親調到了父親的工作機關省農科院棉試站,位于簡陽城西郊外的圓寶山下、绛溪河旁,對面是美麗的葫蘆壩。母親成為醫務室的全科醫生,面對本機關職工、家屬200餘人,還要服務鐘溝、打石坳等周邊農民,診斷、處方、拿藥、打針、打點滴、治療都是獨自完成。
醫務室設在我家隔壁,有兩個房間,一個是問診室和藥房,另一個是打點滴打針包紮室。配備了消毒用的高壓鍋,聽診器、體溫表、血壓計仍是三大法寶。看病不收挂号費、診斷費,連縫合手術也不收錢,職工的醫藥費先記賬,年底交給機關會計核對,家屬和周邊的農民看病隻收藥費。母親誠實本分,賬目清楚,從不多收一分錢。由于母親在衛校的學習基礎打得牢,在禾豐區衛生院跟師學了中醫,又在三星區衛生院多個科室學到不少臨床經驗,在醫務室幹得得心應手。
一個人的診所工作量大,工作時間也很長。職工、家屬看病幾乎是随喊随到、不分晝夜。周邊的農民也很信任母親,她常常夜間打着電筒背着藥箱走過田坎,在微弱的月光下辨識着水塘和路梗,翻過彎彎的山路去農民家裡看病,甚至還幫忙接生。繁重的工作終于累垮了她本就虛弱的身體,支氣管嚴重擴張、咯血令她苦不堪言,而她仍然帶病堅持工作。1979年,一名成都親戚告知省人民醫院可以做手術,但是技術并不成熟且有一定風險。母親鼓起直面生死的勇氣,決定去拼一把,棉試站的黨委書記陳廷津也堅決支援,并派專人護理,醫務室還增添了一名工農兵大學生醫生謝仕芳。經過一天的手術,她被取掉一條肋骨,左肺切除三分之一,傷口縫合32針,終于去除了病竈。母親積極與醫生配合,為避免粘連,術後3天就下地行走,12天後出院回家。母親治病期間,許多職工、家屬紛紛探視,祝願早日康複,她收獲了一名醫生應得的禮遇。為回報這些信任和關心,術後不到一個月,她就忍着傷口疼痛給病人拿藥、打針。
作者母親李桔用過的聽診器、溫度計
母親的身體漸漸康複,對工作又投入了更多的心血。醫療器械嚴格消毒,清洗、酒精浸泡再蒸煮,加之用藥謹慎,母親從沒有發生過醫療事故。她喜歡收集民間驗方治病,紫蘇炖鴨子治支氣管炎,馬齒苋搗汁治手腳癬等。她還會針灸、刮痧、拔罐,為不少人解除痛苦。夏天,棉試站的試驗田裡棉花盛開,毒辣的太陽曬着白晃晃的棉朵,人們辛勤勞作,容易中暑。母親配好防暑草藥、煮好藥水送到田間地頭,清涼解暑效果甚佳。暑假裡,绛溪河遊泳者衆,一個小孩被淹,母親聞訊趕來,用紗布蓋住小孩的嘴,口對口做人工呼吸并擠壓胸廓,終于把小孩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
20世紀80年代初,簡陽還有部分重慶、成都和内江的知青沒有回去,他們常常打群架,也有人談戀愛偷嘗禁果。有一次,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被紅藍格子的圍巾包裹着放在绛溪河邊的草地上,隻留下“這是知青的娃兒,拜托好心人收養”的字條,被路人發現後送到醫務室,母親及時處理了臍帶,并通知一對多年未育的夫妻領養了這個孩子。附近的空壓廠有名大齡未婚男青年,愛置辦女性服裝,平時裝在樟木箱裡,三伏天拿出來曬了一竹竿,找不到對象就自己穿,引得世人嘲笑為花癡,一群小孩愛跟着起哄甚至用石頭擲他。母親憑醫生的直覺認為他心理出了問題,常與空壓廠醫務室的同僚探讨,還建議其父母帶他去川醫、省醫院看看。當時沒有心理治療這個概念,而母親能夠認識到這個層面,在于她熱愛學習,平時訂閱了《健康報》《大衆醫學》等刊物。
行醫積德,福報不淺。母親曾坐工具廠的交通車進城,車上十分擁擠,小偷也多。母親一邊找座位,一邊躲閃幾個擠過來的小夥子。他們手中有刀片,随時可能會劃破衣服口袋。突然,其中一個小夥子喊了一聲:“李醫生,你的車票我給你買了哈,上次我的腳被鐮刀割了,你給我縫的針哒。”正擠過來的幾個小偷,一聽立馬就散開了,原來他們是一夥的。小偷用幫母親買票的方式制止了同伴的行為,想起來令人哭笑不得,大概是盜亦有道,更是尊醫圖報吧。
計劃生育是醫務室工作的一項重要内容。母親為職工家屬及周邊的婦女提供幫助,宣傳、指導計生藥具使用,獲得國家計生委授予的“計劃生育工作者榮譽證章”。小芳是鐘溝的一個姑娘,有一天找到母親,未語淚先流,一個勁地說:“李醫生我錯了,你要救救我!”差點還要跪下來。母親連忙拉住她,原來她懷孕了。那個年代未婚先孕,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母親為她做了檢查,責備道:“你這個傻妹子,都五個月了自己都還不曉得呀,我帶你去引産吧。”小芳哭着說:“千萬不要告訴我爸媽,我一輩子都感激您……”母親連忙幫她聯系并帶她去縣醫院做了引産。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母親打着傘扶她回到我家,還煮了兩個醪糟蛋給她吃。熟人社會裡人際關系和資訊安全尤為重要,母親堅守醫生的職業道德,對病人的隐私守口如瓶。
作者母親李桔獲得的計劃生育工作者榮譽證章
母親經常去請教空壓廠醫務室的傅明章、楊德芬夫婦,探讨、會診一些拿不準的問題及疑難雜症,他們是母親的高中同學,畢業于第三軍醫大學。簡陽衛校同學張身瓊是縣中醫院醫生,她的父親是簡陽名中醫,還有衛校老師周克明、周繼英夫婦,都是簡陽縣人民醫院的名醫。周克明後來擔任了院長,他們都是母親的堅強後盾,治不了的病人會推薦去找他們。後來,母親在簡陽進修校學習取得中級職稱。母親技術全面、擅長中西醫結合,對嬰幼兒常見病也有鑽研,她的眼神好,即便小兒頭皮打點滴也能一針見血。她在當地十分受人尊敬,小孩子們都尊稱她姑婆,從四十多歲起這個稱呼就伴随着她。這是對醫生沉甸甸的信任和親近。
20世紀90年代初,棉試站已更名為棉研所,每年6月要在四川農學院、西南農學院挑選優秀畢業生來所裡工作。小周是其中一名佼佼者,剛來機關報到幾天就發現牙齒出血不止,來醫務室看病。母親與醫務室新來的醫生呂代芳一起會診,感覺情況不妙,趕緊讓他到簡陽縣人民醫院檢查,才知是急性白血病,一個月不到就去世了。父母都是巴中大山裡的農民,好不容易培養出一個大學生,又分到省直機關工作,還沒有來得及回報父母就匆匆走了。他的父親一夜白頭,捧着骨灰盒回了家。醫生有時也有心無力,不得不接受命運的殘酷。
1998年,母親光榮退休,推廣健康保養理念仍是她孜孜不倦的功課。她帶領老人們練習醫療保健操,擔任健康指導。貝多芬說要緊緊扼住命運的喉嚨,母親一直在和命運做鬥争,雖然有多種老年病纏身,但她也奇迹般地活到了耄耋之年。她認為,長壽靠保養,關鍵是心态,雖然死神依然會來臨,但要無懼無畏過好每一天。她希望在走的時候能有一個安甯的過渡,不做過多搶救,與命運和解,讓死神收斂起猙獰的面目,維護一名醫生的體面。
作者母親李桔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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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省地方志工作辦公室
作者:連 莉(内江市政協社會法制委員會主任)
供稿:中共内江市委黨史地方志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