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客研究
從傳世碑刻看入川的客家人
龍顯昭
四川有客家人約二百餘萬,由原住地移民入川,曆康、雍、乾綿延百餘年,其後雖續有徙入者,然大規模的移民勢頭已逐漸減弱。這成千上萬的客家人來川後,分布于各府州縣,或墾荒種地,殖谷興農;或展技施藝,務工便民;或貿貨營商,暢通物流。他們在這片新天地裡,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創造了大量的物質财富和精神财富,為建設四川、開發大西南作出了重要貢獻。
入川的客家人,雖散居于各州縣,但在一縣之内,又多同鄉聚處,以聯絡鄉誼。他們的連接配接紐帶就是建立在各地的會館,今存世的相關碑文提供了這方面的有力證據,現予揭示,以備參考。
—
道光《樂至縣志》卷十一《田賦志》說:“明季版蕩,鞠為榛墟。暨丁休辰,業徕遊口。豫章、楚、粵、閩、黔遷徙僑流,悉占數其中。”下文又說康熙中建立官署時,“土著僅餘二十七戶”。可見康熙至道光修志時,樂至基本上是一個移民社會,移民來源含江西(豫章)、湖北、湖南、廣東、福建和貴州等六省移民。其中廣東移民建有南華宮,今存嘉慶時王炳瀛所撰《建立南華宮碑文》,叙其入遷情形。現錄于下:
“樂邑永興場之建南華宮也,人本僑居,籍原南海,地通車免,基植東山。權輿于乾隆癸已之歲,始其事則有曾先榮、林鴻元;揆日于嘉慶癸酉之年,董其成則有林奕榮、練仲甫。聚沙成塔,乃圖石佛之形;延礫為山,遂挺金羊之秀。肇開祗樹之園,式度旃檀之室。曹溪汲引,如依般若禅宗;寶珞莊嚴,頓悟菩提淨域。(後略)”
從碑文籍貫“南海”,姓氏曾、林等情況看,知其為客家無疑。粵籍客家會館南華宮,例祀南宗六祖慧能。慧能辭師南歸,嘗住曹溪寶林寺,世稱曹溪大師,故碑雲“曹溪汲引”。禅宗五祖即慧能之師,在黃梅東山弘法,世稱“東山法門”,故碑中有“基植東山”之語。樂至縣除永興場有南華宮外,縣城内亦有。道光《縣志》卷六雲:“南華宮,在城西。乾隆丁亥年,廣東籍人公建。”同卷又雲“天上宮,在城西,閩籍人公建。萬壽宮,在城西,雍正五年,江西籍人公建”。後雲禹王宮、帝王宮、靖天宮為兩湖人公建,俱在城西南。由此可見樂至城西和西南,移民會館幾乎是鱗次栉比。碑文說永興場南華宮始建于“乾隆癸巳之歲”(1773年),城内南華宮則建于“乾隆丁亥”(1767年)。一般說來,會館的興建是移民發迹的标志,其徙入時間則更當在前。是以,樂至的粵籍客家遷入或當在康、雍之時。
長樂入川移民曾達一墓志銘
除會館碑文外,我們還可從墓志銘等其它碑文中看到粵籍客家入川情形,以及他們的事業發展和變化。據簡州舉人羅成章所撰《巫公作江墓志銘》說:
“巫公,唐鎮國武侯之裔、錫偉公之仲子也。諱作江,性孝友。讀書明大義,雖者宿老儒不能過焉。弱歲棄學,以求甘旨,養親以志,是以不必于章句求也。間嘗考其世系,觇其行事,詩禮相延,家聲似續。自閩隸粵,由粵來蜀,播遷流離,未嘗少替。公以布衣承先,全祖志,洽親心,省諸父于千裡之遙,克成厥志,樹宏基,一新閩粵門第。其間,兩全節婦,再蘇待斃,實人情之所難,乃公之力任而成之者。他如恤鄉裡,周不火,亦前人之家法,藉公而繼述者焉。最不可企者,弱齡會計,奔逐風塵,積寸兩而成世業。凡義所當為,不惜費,不施勞,薄艱險以濟人孤,以排人難。迄今落帶道旁,未有不噴噴稱異,謂錫偉公有子,象嶷公有孫,鎮國箕裘,安知不大于段相重來之地乎?猶是繼也,猶是述也,茲于洪昌公乃稱善矣。
公之昆弟六人:兄作清、弟作彰、作棟、作梁,國子監太學生;弟作湖,俱依錫偉公,隸渝永川。公距生雍正九年,歲次庚戌九月二十日戌時,終嘉慶八年,歲次癸亥十二月二十六日卯時,享壽七十四。前循例捐充貢生,殁後诰贈奉直大夫。(後略)”
按墓銘記巫作江生年“雍正九年歲次庚戌九月”,當有字誤。“庚戌”是雍正八年(1780年),蓋涉下文“九”字緻訛。據《巫氏族譜》所載,巫氏遷蜀始于作江父“錫偉公”,時間為“雍正乙卯年,自廣東惠州府長樂縣龍潭角,徙四川重慶府榮昌縣大草坪,後又移永川縣王家坪居焉”。按“乙卯”為雍正十三年(1735年),時巫作江“從錫偉公入川,甫交六齡”。由此上推“六齡”之年,與我們所錄羅成章《巫公作江墓志銘》生于雍正八年洽合。是以就這一支派來說,“錫偉公”應是第一代遷入者。同時亦應注意,江錫偉弟錫俊早于乃兄“貿易入蜀”,故《譜》稱錫偉聞“錫俊在蜀貨殖獲利,于是以奉養事托錫佐(錫偉次弟),百舍重繭,攜妻子而入川”。
墓銘所述“落帶”,即今龍泉驿區洛帶鎮,那裡是入川粵籍客家人的聚居地。墓主巫作江是一位非常典型的客家人物,因家道中落,乃棄儒從商,遂成洛鎮著名富商。他家赀雖富,但周急濟困,卻無吝色。此外,巫作江長子巫一峰撰有《信相寺聖母碑記》,從碑中可看出其繼承乃父遺風,赈貧樂輸,濟助饑民度過災荒之年。
巫作江的成長經曆及其所表現出的品格,應當是客家群體的主流,在客家人物的研究中也具有典型意義。我們下面再舉兩例以說明之。簡州曾理撰《大父魁德公墓志銘》雲:
“先大父諱魁德,簡之西鄉人也。世居粵東,自公祖諱桂益者始遷蜀,初家泸州隆昌,繼徙資陽南鄉劉家場柏林灣。遂生公,公尚幼,又遷簡州八角樓、白石崗等處。累代以來,世有隐德。祖桂益謙恭好善,不貪财産。父諱永旺,樸讷渾厚;母李氏尤賢。由入川以來,家計僅足以供衣食,嗣與諸父分析,父遂艱難負債,幾歲不能自持。公甫成童,讀書二載,念俯仰無資,遂奮然以家計為任。時從師周公愛其才,以大器期之,不忍其廢學也,因力勸之。公曰:‘吾不能成家立業,以慰親憂,尚安用此毛錐為哉?’竟從此歸耕,百計經營,心力俱瘁,稍有所積……既而铢積寸累,家日渡昌,中年後乃□然而興焉。擁積既豐,勤勞創業。公秉性坦直,剛方正大,鄉裡中有描難不能解者,鹹服于公之一言。雖少讀詩書,而好覽傳記,于古人事迹多所考究,兼通大義。生平勤儉自處,而好施與,遇一切興建利濟事,慷慨尚義,絕無所吝。其于田畝穑事,極為精練,耄而猶勤,積勞不倦,以壽考終。”
金堂曾省三撰《诰封武顯将軍玉壺曾公行略》雲:
“公諱秀清,字玉壺,成都金堂人。曾祖克讓偕祖朗自粵之長樂遷蜀,蔔居金堂,遂家焉。朗子曰琳,曰琅,曰玕。朗早世,妣陳矢志撫子,以勤儉起家,置腴田數百頃。琅生公,亦早世,妣李矢志如陳,而勤苦又過之;事親以孝,聞于鄉。公配李,年十七來歸。時家已中落,債集,日益拮據。李從姑日春夜績,以佐公之不逮。公早孤,數遭艱險不死,伯父實護持之……邑有巨鎮曰姚家渡,曰趙家渡,水陸輻犢,商賈雲集。公稍長善賈,往來姚、趙間……遂以此起家,稱巨富矣。公饒識略,軀幹偉然,常泛舟曆巴峽,涉湖湘,逾嶺表,窮海洋,所得益富,志氣益豪宕。公之辍讀而卒以财雄一鄉也,非其志,常自歎悔曰:“吾已矣,當令子孫卒吾志。”故平日束子弟,以讀法甚嚴。常雲:“子弟讀至三十歲,雖無成,亦不緻為敗家子。”
按簡陽曾魁德,金堂曾秀清,他們與巫作江的發迹有相同之處,都艱苦創業,最終緻富成功。他們除農耕外,大都能發揮其營商優勢,從市場中去開辟發财緻富門路。當他們成就事業之後,不僅好善樂施,扶危濟困,還注意富而興教,限制子弟認真讀書,防止後代敗家破業。還資助清寒子弟讀書求學,并興辦種種公益事業。
二
閩籍客家移民入蜀,亦多建同鄉會館,例稱為天後宮或天上宮。民國《南溪縣志》卷一《輿地》說:“天上宮,在城南順城街,即福建會館。清乾隆十七年,閩籍人包國棟、陳懷孟、羅觀權、鄒觀義、鐘思敬等倡率,募資購地建立,至二十四年落成,四十七年施金檗漆。每歲春秋,祀以太牢,演戲慶祝。”南溪閩籍客家會館建築宏麗,其始建至“施金檗漆”,竟長達三十年之久,足見當時營建之艱辛。惜民初軍閥混戰,“疊次駐軍,毀損殊甚,古屋陰黯,榱桶動搖矣”。
清雍正時安縣知縣陳汝亨撰《天後宮記》雲:“夫神之在一邑者,庇一隅。吾鄉瀕海,稱大方焉。而後降生,生于莆而福庇天下。功德所被,求之丈夫中,古今有幾人哉?西蜀四面巨川,萬流奔赴,湍波激蕩之中,舶舵往來不絕,非後之功乎?”據考,這位知縣陳汝亨本是莆田人,雍正十二年來安縣履職,看見此地亦有天後宮,很有一些感慨。他覺得生于家鄉的天後能“福庇天下”,福被他所履新的蜀土,是以他要撰寫此碑,并在碑文末說:“豈特吾鄉人所宜廟而祀之乎?”陳汝亨于碑中講到巴蜀“四面巨川,萬流奔赴”,“舶胪往來不絕”,認為此種環境與瀕海的莆田相似,有利于貿貨通商。這正是客家人最擅長的本領,即利用江河之便,捕捉商機,通過物流營運,獲緻豐厚利潤。
有的閩籍客家人入川後,利用天府沃土,既從事農耕,又兼營商業,逐漸走向發家緻富。如金堂庠生李和親所撰《邱公世璜暨元配官孺人遷祔志》,說到的邱世璜就屬于這種情形,該文雲:
“公邱姓,諱世璜……先世籍閩。祖父宗成挈妻黃,由閩遷蜀,土著金淵。成生五子:長曰獻豔,配氏張;季曰獻章,配氏陳,即公生身父母也。乾隆甲子,豔洶沒,遺一女,以公嗣。(中略)
公之嗣也,無恒産。祖母黃暨諸叔父醵金相助。至公長而金亡,人吊之,公應曰:“人生無貧富,視勤惰何如耳。今暫貧,焉知後日不巨富,何戚為?”由是努力家政,農商兼業。既稍裕,公益奮,由指水庵遷陶壩,兩番往返,不辭勞瘁。數十年置水田、旱地,溢七十畝。公習儉,一錢不苟用;然遇貧苦,辄量力周恤不吝。”
按金堂閩籍邱氏,據新都舉人劉烜《邱若武封翁墓碑》,是來自“漳州府南靖縣”,于乾隆元年(1736年)“攜眷遷蜀”。若武,乃邱宗成号,即前碑邱世璜之祖父。邱宗成五子,劉碑詳載其名,曰獻豔、獻榮、獻陽、獻華、獻章。其中邱獻華于乾隆三十年中舉,成了邱家遷蜀後的第一位舉人。這一類客家人,在金堂還有如陳信之,其父陳灤“由閩遷蜀”。以勤樸治家,家赀“轉益豐饒”,并注意培育子弟,其孫陳錫疇後來中舉,選任武強知縣,“光大其門闾”,為鄉裡所稱頌。
四川總督丁寶桢撰《诰授朝議大夫育泉林公府君墓志銘》(批注:林育泉系福建莆田籍遊宦,非客家人,此處有誤),所述墓主林育泉是閩籍客家又一類型,他們因宦遊來蜀,其後嗣自然就易步入仕途。下面我們節錄丁寶桢銘文的一部分,以了解這一類客家人的情形:
“君諱發深,字育泉。先世福建莆田籍,遊宦家蜀……君生沈雄,有大度,齡能文。未弱冠,邑宰窦研溪者,拔冠童軍。窦故關中名宿,選邑士四人讀官廳中,尤器重于君。逮升城口廳任,君送既遠,不忍别窦,[窦]愈重焉,随任三載始歸。道光庚子鄉試,捷經魁。鹹豐癸醜,大挑二等。是科成進士,簽掣浙江。請假省親旋梓,冬丁封翁(育泉父)憂,服阕,改官甘肅。己未科,充陝甘文闱同考官,号稱得士。庚申秋,署平涼縣。同治壬戊,制軍沈以人地相宜,奏補實缺。是秋,賊逼邠、鳳,調署泾州,控扼沖要。甲子春,恩護督以要缺需員,調補武威縣。熙制軍具奏,兼辦泾州糧台。是年,因攻克銅城、丈八等處,賞戴藍翎;又因克董子原,奉上谕以直隸州盡先補用。欽差雷奏保免補直隸州知州,以知府用。戊辰秋,泾州兩次解圍,林方伯詳保奏,以賞加鹽運使銜。冬,左爵帥委護理平、慶、泾、固道。次夏交卸。庚午秋,爵帥調回泾州稽查遊勇。君生平宦迹如此。”
這篇墓銘講到林育泉同治年間宦曆,所指為甘肅回民起義和清廷派兵遣将事,其中提到的“左爵帥”就是左宗棠。林育泉參加了甘肅兵事,深受左宗棠諸人賞識,以至最後升任了道台。從墓銘中我們看到了閩籍客家人經一二百年後,特别是官家子弟經數代宦學曆練,其功名則已榜列舉人、進士,其仕宦則已跻身知府、道台。
三
江西客家人入川,亦将其本土信仰帶入新居地,興建許真人祠,它實際上就是江西客家人的會館(批注:四川的江西會館非完全為客家人修建,理當具體說明)。廣漢有清嘉慶四川布政司使曹六典撰的一通《重修漢州許真人祠碑記》,碑裡說的就是這種情形:
“嘉慶二十年夏,漢州重修許旌陽真人祠落成,刺史劉君請餘為記。餘按真人姓許,豫章人,其故裡在今建立縣之生米鎮。生于晉武帝太康元年,舉孝廉,曾為旌陽令,多惠政。有仙術,以斬蛟捍患,拔宅飛升,豫章人祀之者遍天下。《四川通志》載,德陽有仙井,相傳為真人遺迹,土人祀之。漢州與德陽接壤,康熙初,豫章人之客于州者,建祠于城内之西偏,為殿五楹,殿後有堂三楹,兩庑皆稱之;門三楹,樂樓居其中,前有池,為半月形,棟宇巍然,鐘鼓具備。”
按許真人,本名許遜,晉太康時嘗為旌陽令,故世稱“許旌陽”。許遜有道術,以豫章(即今南昌市)為布道基地,傳法廣及江西各縣,成為晉代著名道士。宋徽宗封他為“神功妙濟真君”,又于南昌西山建玉隆萬壽宮。元初,淨明道尊許真人為該教派始祖。江西客家來川除建許真人祠外,亦廣建以“萬壽宮”為名的同鄉會館。儀隴縣就有《土門鋪新修萬壽宮序》碑一通,其文曰:
“蜀中寄籍之家,十居八九。楚南北人最多,其次莫若江右。江右人善賈,賈辄得意去。其不去者,必醵金為會,營治萬壽宮,以時禅祀,用答神庥,而聯鄉誼;猶楚人之有禹王宮,吾蜀之有川主宮也。
陳君典潤,江西吉水人。以懋遷來蜀,僑寓邑西土門鋪。鋪故多鄉人。乾隆中,集議捐赀百錢為會。泊道光初,徙亡過半,會赀不絕如縷。賴陳君率從子禮泰、禮柄,善經紀之,權其子母,累百成千。同治戊辰春,始謀鸠工,創修萬壽宮正殿,越三年成。巍然傑構,中肖許真君像,而以諸神襯飨焉。”
據羅香林先生《客家研究導論》和《客家源流考》,江西“純客住縣”“非純客住縣”中有吉水。(批注:此處并無确切證據證明陳典潤為吉水客家人,顯然作者混淆了客家與客籍的概念,下文所舉的例子大都類此。)細繹這通碑的文字,它是關于吉水客家人來到窮鄉僻壤儀隴的一段記載,記述了原籍“江西吉水”的客家人,至道光初年已流失“過半”,其原因可能如碑所雲,賺了錢“辄得意去”;也有可能是因這裡環境艱苦,難以支撐而離去,不一定都傳回了江西原籍。但是,苦撐過來的陳氏家族終于在這裡立住了腳,并且“集腋以營鄉祠”,建成了萬壽宮,受到鄉人的愛戴。
我們在川西的一些州縣有關記載客家的碑文裡,如新津縣《重修萬壽宮記》,其中卻看不到儀隴縣那樣的情景。該記說:
“吾鄉之入川也,涉長江,曆鄱陽、洞庭、三峽之險,舟行幾八千裡,波濤浩渺,怵目駭心。而往來坦然,忘其修阻者,金以為神之佑。故無論通都大邑,皆立專廟,雖十室鎮集,亦必建祠祀焉。新津城東數十武,舊有萬壽宮,祀真君像,其旁附以蕭公位。鄉之人以歲時會而告虔。曆年既久,梁桶赤白,剝落不治。是神能佑吾鄉之人,而吾鄉之人反無以妥神靈也,烏可乎?壬申秋,聚衆而謀之,欲廣其規模。于是鸠工庇材,易故為新,逾年而厥功告成。”
儀隴謀議修萬壽宮,始于乾隆,至同治十年告竣,至少拖延了八十年。而新津已有萬壽宮,複欲“廣其規模”,動工“逾年”而就。這說明客家人處不同環境,其财富的積累和增長亦存極大差距。但财力的差距卻不能泯滅他們的鄉情,他們總是要力建會館,使鄉情血脈緊緊地凝結在一起。如安嶽縣《通賢場萬壽宮重修歌台募疏》說,修建萬壽宮乃“人心之所聚”,是“同鄉之賈蜀者”來此共叙“桑梓粉榆之誼”,以滿足鄉人“嘤鳴求友之意”。
江西客家人富而濟困,樂于助人的品格,亦不讓于閩粵客家。簡陽縣《王公儉讓墓志》講到的墓主王敬恭,就是其中的代表。墓志文雲:
“公諱敬恭,字儉讓,住居簡州城内正中街,原籍江西吉安府泰和縣……公生于大清乾隆十七年,歲次壬申五月二十八午時,享壽七十有四;殁于大清道光五年,歲次乙酉十月初四未時,葬于道光六年九月二十八午時。
嗚呼!公生平為人剛直,本性情,不因衆以成事,慈惠遍鄉黨,尤好士而憐才。焚券市義,施粥赈饑,扶危濟困,恤難救災。種種善行,洵難枚舉。凡來刺史,必尊重焉。而公之事迹曆久可見者,惟督修萬安橋、城隍祠,補修龍神祠、聖廟、奎閣、化碧祠、四農壇等處。董事故不一其人,而惟公之力為最,當時口碑載道,稱為陽安第一人。不甯惟是,溯公自伊祖維章公、父德鵬公,由江右來川,落業簡州,均有佳譽,曆今五世百有餘年。”
這是贛籍客家人祖、父、孫三代落戶蜀中的一家風貌。我們大緻可以窺知這一家族,經前一二代的苦拼後,至第三代則已事業有成,家赀益饒。因而才能“焚券市義,施粥赈災”,做出“種種善行”,進而赢得“口碑載道”,“陽安第一人”的贊譽。
在簡陽的贛籍客家人中,類似上述王敬恭的還有多例,今舉曾綽然興家之事,以考見客家人品格之一般。《曾公綽然墓志銘》說:
“家世籍江西豐城縣登仙鄉,至先大父始遷于簡……公諱廷裕,字良容,号綽然。考明衛公生子二人:長曰廷襟,公其次也。公生三歲而孤,母張孺人守節自誓。稍長,就讀村塾,午歸,樵蘇以自給。嘉慶丁醜歲,大旱,生計益窘。是時,公年甫十三,以舅族皆販藥簡州,因留廷襟公侍養,而辭母入蜀。貧賤依人,辛苦啜泣。雖聞慈母之喪,不能南歸也。
道光初,公始自開藥肆,薄有赢餘,乃還吳為母營葬。逾年,仍回簡。自茲以後,貿易益盛,赀用益饒,隆然家累巨萬矣。然公瘗枯粟乏,辭隆就容,初不為守财虜之計。尤笃于親故,常獨力葺故鄉宗祠;于族中孤寒,則寄金赈恤之。江右親友若朱氏、張氏,客死于簡者,寒食必命諸孫上琢前奠。”
墓志文告訴我們,墓主曾公綽的舅父先期移民簡州,随後他因“生計益窘”也來簡創業,經營藥肆,後生意興隆,終于“家累巨萬”。但他不做守财奴,慷慨解囊,赈恤“孤寒”,包括異姓同鄉也都給予關心。
贛籍客家人入川的時間,就其大規模移民活動而言,是發生在清朝初年。但我們從元人虞集所撰的德陽《許旌陽祠堂記》這通碑裡,看到他提供的宋末元初四川人口變化情況,這對贛人何時入川很富思考意義。他說:“蜀自金末被兵,國朝憲宗皇帝西征,殆百年矣。逃難解散,幾無孑遺。世祖至元中,蜀始大定,修養生息,又且百年,城郭井裡,漸複其舊。”該碑提到“延祐丙辰”(1316年)後三十年事,則已是元順帝至正六年(1346年)。可見元初人口銳減,迨元末方得漸以恢複。虞集的另一通碑《四川順慶路蓬州相如縣大文昌萬壽宮記》也說:“宋亡,蜀殘,民無孑遺,鬼神之祀消歇。”虞集為有元“儒林四傑”之魁。本四川仁壽人,宋相虞允文之五世孫,其父虞汲,宋亡始落籍江西崇仁。虞集在延祐三年“以太常博士奉祠西川,道過旌陽”,其親見四川人口銳減,近百年間“漸複其舊”,人們又複建旌陽祠堂。他的記載應是當時的實錄。這些記錄表明元代德陽已有了贛籍客家人。同時從虞集撰的《成都正一宮碑》看出,那時還有江西“龍虎山中學道弟子”入川,在青城等處傳道。這些都進一步說明,元初人口處于“幾無孑遺”的情況下,一定有不少的贛籍客家人移民實川。當然其數量不會很大,更不可能象清初那樣的大規模移徙活動。總之,可見贛籍客家入川的時間,應當早于清朝。
本文引述的十餘通碑文,全屬粵、閩、贛三省客家入川後的時人記載,可以說是親見親聞,因而具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其中,我們較多地引錄了客家人的墓志銘,因為從這些墓銘中可以清晰地了解到客家人是怎樣含辛茹苦地去拼搏、奮進。他們的發迹發家就是一部艱苦卓絕的創業史。一些客家人的發迹發家,固然為的是家族财富的積累,但其客觀意義卻促進了社會經濟的發展和繁榮,更何況有的發家後不忘回饋社會。我們應當努力去開發墓志銘這項資源,因為它對于客家個案研究是不可或缺的史料。拙文算是一次初步的嘗試,所獻刍言,不免有誤,敬請批評指正。
來源:《四川文物》2004年第3期
作者:龍顯昭(四川嶽池人,1935年9月生,2020年5月因病去世。秦漢史、宗教史、巴蜀史研究專家,西華師範大學原曆史學教授。曾任南充師範學院副院長、四川師範學院副院長、中國秦漢史學會理事、四川省史學會副會長、四川省大禹研究中心學術委員會顧問、南充市社科聯主席、南充市史學會會長等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