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雲/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
盤古開天、伏羲登天、女娲補天,中華民族衆多古老的創世神話故事都與昆侖緊密相連,穆天子到昆侖山會西王母,後羿到昆侖山找西王母要長生不老藥,姜子牙在昆侖山上玉虛宮修煉仙術,白蛇到昆侖山盜仙草救許仙……昆侖還是道教文化裡的“萬山之祖”“萬神之鄉”,也是佛教須彌山所在,是中國佛教最早的“西天”。
昆侖山美景。石榴雲/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攝
如果說,希臘北部的奧林匹斯山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神話之山”,那麼,昆侖山就是中國的“神話之山”。
高天厚土,長風湍流,近處危崖萬仞,遠方雪峰矗立,“昆侖巡禮”——昆侖和田段多學科科考隊此次深入昆侖山腹地,大家讨論的主題之一是:同為“神話之山”,為什麼奧林匹斯山的名氣遠超昆侖山?為什麼很多中國青少年對希臘等西方神話傳說興趣濃厚,對中華文明的神話源頭卻知之不詳?
位于策勒縣的新疆昆侖山景區。石榴雲/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攝
地理上的昆侖山,方圓50萬平方公裡,而奧林匹斯山約500平方公裡,整個希臘也隻有13萬平方公裡,但古希臘神話在西方文化中占據着不可比拟的地位,至今仍是好萊塢電影的一個母題,湧現出一批大片:《特洛伊》《木馬屠城》《諸神之怒》《諸神之戰》《潘神的迷宮》《驚天戰神》……相比之下,對國人而言,昆侖山聽似熟悉實則陌生,很多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是以然。
原因何在?還是“文化自信”四個字。
我們是誰?我們從哪裡來?創世神話反映了一個民族的哲學和世界觀,是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與文化基因。“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這句俗語成了中國人自我确認、自我認同的标尺,創世神話蘊含着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密碼。
新疆昆侖山景區的宣傳語。石榴雲/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攝
“從現代自然科學的邏輯來看,創世神話其實濃縮的是中華民族先民對自然的認識與改造,不是具體一個人,而是一個族群,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在某個領域堅持不懈探索自然、認識世界,比如學會人工取火,比如學會判斷方位,比如觀察野蠶吐絲學會養蠶缫絲……最終實作‘從0到1’的偉大突破。”中國科學院新疆生态與地理研究所研究員、地質地理學家穆桂金說。
他認為,中華文明是建設型文明,先民們跰手胝足、千辛萬苦,把原本惡劣的生存環境,改造成宜居家園,澤被後世。創世神話是遠古各部族在沒有文字記錄的情況下,通過口口相傳的方式保留下來的、在流傳過程中異化和演變的曆史,展現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創造精神,更蘊含着古人對先輩的崇敬。
巫新華教授(右)與穆桂金教授在昆侖山腹地考察。石榴雲/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攝
為什麼那麼多神仙都跟昆侖山相關?“昆侖的核心詞義是‘天’,内在核心功能是‘通天’,在古人眼中,昆侖高不可攀,視其為神仙居住之處。”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和田學院于阗學院昆侖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巫新華說。
“昆侖”多次在先秦古籍《山海經》中出現,被描繪為“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一個特征是“高”:“昆侖之虛,方八百裡,高萬仞。”西漢哲學著作《淮南子·地形訓》中則進一步描述了登昆侖成仙“三境界”,海拔越高神通越廣大:“昆侖之丘,或上倍之,是謂涼風之山,登之而不死;或上倍之,是謂懸圃,登之乃靈,能使風雨;或上倍之,乃維上天,登之乃神,是謂太帝之居。”
巫新華說,認真研究昆侖神話,能夠發現中國神話與西方神話的不同:西方神話中,人與神是截然分離的,神族有嚴格的血脈繼承,人隻是匍匐在神的腳下的奴仆;但中國神話中的“神”,是由人演變而成的,或功勳卓著,或修煉有方,絕大多數都是道德模範、勞動模範,有些“神”,像女娲、誇父,死後身體融入大地,繼續造福後人。
難得一見的慕士山之巅,慕士山是昆侖山中段最高峰。石榴雲/新疆日報記者 肖春飛攝
“如果講‘中國的神是集體主義、西方的神是個人主義’,過于簡單,更精确的表述,應該是中西方古代的崇拜對象不同,古代西方崇拜神,而古代中國崇拜天、天命,這個‘天崇拜’與‘天命觀’之‘天’,并非純粹意義上的至上神,它是宇宙的最高抽象但是帶有某種道德意志以至目的論含義的天,它是人世間一切價值源頭的天。”巫新華剖析道,昆侖文化的核心是“天人合一”“敬天法祖”“天下”,成為中華文明不同于世界其他文明恒久綿延的文化基礎。在中國古人眼中,人不是西方神話中那般卑微,而是“天、地、人三才”,天地人三者雖各有其道,但又是互相對應、互相聯系的,人的地位非常重要,是以昆侖神話中的神,更類似“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克服艱難險阻,造福億萬黎民,以聖人之功德,跻身神仙榜。
當然,神話也在不斷演進,人們用自己的道德理念不斷“塑造”神仙,作為昆侖神話中的著名人物,西王母的形象流變就是一個典型案例。石河子大學教授、著名昆侖文化專家米海萍介紹說,西王母以半人半獸形象在《山海經》最初亮相,“虎齒豹尾、蓬發戴勝、善嘯穴居”,可能是上古社會虎圖騰裝扮的特殊人物在特定語境中的表演形式;到了周穆王瑤池相會,西王母已化身為雍容華貴的美婦人形象,與周穆王宴飲酬酢;再往後,西王母又變成為被道教化的女仙,30歲左右,“天姿排霭,雲顔絕世”,有着驚人的美貌。
“在後人的一次次豐富完善中,西王母形象越來越符合中國的倫理道德。”米海萍說,比如,西王母不能單身吧,于是她有了丈夫東王公,夫妻倆最後成了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又如,既然有了丈夫,不能“丁克”吧,于是王母娘娘生了20多個女兒,女兒配以夫婿,又生子女,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群仙家族,牛郎織女故事中的織女是西王母的第七個女兒(或外孫女),又衍生出每年七月七日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故事。
青海天峻縣西王母石室,衆神和諧相處。米海萍攝
米海萍曾在青海天峻縣西王母石室拍到一張照片:西王母與如來佛、太上老君還有關公共處一室享受香火,石室位于二郎洞,傳說其是《西遊記》中美猴王與二郎神大戰削下來的山尖,可謂實作了各路神仙大集結。 可以說,中華創世神話展現了中華民族協和萬邦、和合共生的道德精神,是對世界文明的重大貢獻。但是,曾幾何時,在“西方文明中心論”影響下,西方世界長期存在一種觀點:中華創世神話沒有譜系,甚至中國沒有創世神話。 2015年,上海啟動“開天辟地——中華創世神話文藝創作與文化傳播工程”,用7年時間,集各方之力,對中華創世神話進行系統性的研究和梳理,從神話的角度展示了中華文明起源的全貌,填補了相關領域空白。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所民俗研究室主任、中華創世神話學術研究工程專家畢旭玲首度梳理了“中華創世神話主要人物譜系”,引發極大關注。她說,其實古希臘神話的譜系也是一步步建構出來的,大家現在所熟知的古希臘神話文本,是由德國詩人施瓦布于1840年經過廣泛搜集而編寫成,并非于古希臘時期形成。中華創世神話譜系形成的時間比古希臘神話譜系早。至晚在西周時期,中華創世神話譜系的雛形就已經出現。司馬遷的《史記·五帝本紀》是對五帝神話譜系的繼承和整理。三國至西晉時期的江南人徐整寫出了最早的創世神話專著《三五曆紀》。 畢旭玲特别提到中華創世神話中表達中華民族共同體形成的叙事:大量神話描述了原始社會後期著名部落聯盟首領與黃帝之間的親緣關系,如炎帝為黃帝的兄弟,颛顼為黃帝之孫,帝喾為黃帝曾孫,秦的始祖是黃帝之孫颛顼的苗裔,等等,同時,這些祖先神又與中原以外的族群有着親緣關系,如北狄、犬戎為黃帝後代,氐人、祝融族、共工族為炎帝後代,舜出生在東夷,大禹出生在西羌,匈奴始祖為夏王後代,“這些神話叙事将生活于中華大地上的各族群的族源都指向了黃帝、炎帝,樹立了大家皆為炎黃後代的族源認同。這些叙事及叙事背後的認同是今天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堅實文化和精神基礎。” 令人痛惜的是:時至今日,還有不少人認為隻有古希臘神話有譜系,能滔滔不絕講述奧林匹斯山上以宙斯為首的衆神故事,而對中國神話的了解,隻有偶然想起的嫦娥奔月、後羿射日了。 早在1941年,毛澤東同志就在《改造我們的學習》一文中批評了“言必稱希臘”的現象,他辛辣地指出:我們中的很多人,不認真學習,“對于自己的曆史一點不懂,或懂得甚少,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特别重要的中國共産黨的曆史和鴉片戰争以來的中國近百年史,真正懂得的很少。近百年的經濟史,近百年的政治史,近百年的軍事史,近百年的文化史,簡直還沒有人認真動手去研究。有些人對于自己的東西既無知識,于是剩下了希臘和外國故事,也是可憐得很,從外國故紙堆中零星地撿來的。”他強調:既要汲取包括古希臘在内的文明成果,但不能丢掉我們的曆史自信和文化自信。 文化自信,是更基礎、更廣泛、更深厚的自信,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發展中最基本、最深沉、最持久的力量。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把文化建設提升到一個新的戰略高度,習近平總書記強調,沒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沒有文化的繁榮興盛,就沒有中華民族偉大複興。 去年7月,神話史詩電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風雲》上映,引發熱烈反響,電影中的昆侖仙境,令人神往。如何圍繞昆侖文化中的中華創世神話,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打造超級IP,很多人都在行動。北京市援疆和田指揮部正在整合多方資源與力量,例如,和田學院成立昆侖文化研究中心,圍繞昆侖文化精神内涵和價值、考古發掘整理、昆侖符号文化闡釋等開展學術研究;又如,不久前,北京演藝集團釋出了2024年至2025年精品劇目戰略規劃,将全力打造援疆舞劇《昆侖謠》。 昆侖是中華文化寶庫,是激發文化自信的深遠力量。希望更多人投入挖掘包括創世神話在内的昆侖文化的内涵,以藝術形式呈現,打造我們共同的精神家園!
來源:石榴雲/新疆日報
稽核:劉 豫
責編:張 燕
編輯:果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