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8月24日,重慶觀音橋商圈大螢幕上的廣告。視覺中國/圖
9月底的雨後,重慶終于降溫,斷崖式入秋。
此前,夏末秋初的重慶熱成一個巨大的烤箱。8月底,重慶連發十幾天高溫紅色預警,我來此采訪,正午走在街頭,腳步會加快、頭腦會發蒙,意識跟不上行動,恍惚間以為自己是即将發生美拉德反應的食材。
作為網紅旅遊城市,重慶的景區附近賣的多是用來打卡拍照的國風折扇,起初我還為自己提前準備了便攜電扇得意,很快就被“打臉”了:在烤箱裡,熱空氣循環隻會加速食材脫水變熟。
在報道《》前,我知道地球正在經曆一個又一個“最熱的夏天”,見過很多資料分析、專業文章,我卻不曾觸碰在高溫天氣下掙紮着生存的人。
經曆了掃街式的采訪,我發現在這座空間布局複雜立體的“8D”城市,高溫隻是附加作用。
“還不如回奶茶店,至少有空調吹”
外賣員是被列入重點采訪的高溫脆弱人群。
在解放碑附近的奶茶店“茶顔悅色”,我遇見了一群年輕的外賣員,這裡為騎手免費提供冰水、試飲奶茶,配送單量也最多,是以成為他們的接頭地點。
來重慶之前,我在抖音上刷到,一天前,一名美團騎手在重慶璧山中暑倒地,我向在場的騎手詢問,沒想到大家都不認識。我正為采訪不順發愁,一個女孩騎車急刹到面前,聽到了我的問題,她一臉笑意地湊上來,“我就中暑了呀”。
這個化名李盈盈的女孩,來重慶送外賣不到一個月,第一次去洪崖洞就迷失了方向,在擁擠的人潮裡喘不過氣,剛出景區就暈倒了。
天氣有多熱呢?從奶茶店要來的冰塊放進餐箱裡,跑一單就基本化完了。
不過,李盈盈暈厥的原因不隻是高溫,還有低血糖。來重慶之前,她在四川宜賓一家奶茶店打工,盡管後來做到了店長,她說一個月也僅有3000元工資。
花光積蓄後,她來到重慶開啟“新生活”,沒想到變得更加辛苦。作為站點唯一的女騎手,她要負擔比男同僚更高的房租。住在沒有窗戶的單間宿舍,為了安全,她每晚都反鎖房門,為了省一小時5元的“空調費”、洗一次10元的“洗衣機費”(在房租外另收),她在30℃的夜晚隻舍得吹電風扇,還得手洗衣服。
按照排班表,李盈盈從早晨十點半工作到半夜十二點下班,中間隻有一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一天下來,她跑了38單,在整個站點排名16。她告訴我,第一名之是以能跑53單,是從早上七點就開始工作。
我和李盈盈一起算了筆賬,8月1日入職,她要等9月中旬才能拿到第一筆工資,按照一個月跑800多單來算,能拿到4000多塊的工資,但扣掉工裝、餐箱、車電費、宿舍租金和水電,能剩下多少呢?
這還沒算上醫藥費。跑外賣的前十天,她連人帶車摔了十一次——有時為了躲避行人,有時因為雨天路滑。我看見她的手臂上布滿剛剛掉痂的疤痕,新肉還沒長好,還是一片暗紅色,她卻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她心疼的是中暑暈倒進醫院的醫藥費,300多塊錢,現在還欠着同僚。“還不如回奶茶店,至少有空調吹。”旁邊的騎手打趣。
高溫是稻草,而非大山
對于過路的遊客、室内工作者而言,高溫雖然痛苦,但相對短暫——可以很快逃離高溫,躲進空調房。
即便如此,大家還會在社交媒體上喋喋不休:限電後夜景不夠絢麗,拍照不出片;公共場所下行電梯關停,下樓也費勁;辦公室空調不能低于28℃,上班還得自帶冰塊;部分公共充電樁關閉,新能源車有時充不上電……
而軌道工、環衛工、外賣員,高溫是漫長而難以回避的,多數人隻能默默承受。
幹着重體力活、年紀偏大的戶外工作者,比像我一樣“脆皮”的年輕人更愛惜自己的身體,城軌焊工何化春堅持在大熱天喝熱水,為的是在六十歲(男性施工作業的年齡上限)之前,再多幹幾年。
盡管如此,氣候意義上的高溫隻是他們身上的稻草,而非大山,和40℃熱浪相比,生活艱辛的體感似乎更加劇烈。
在朝天門碼頭挑貨的棒棒軍,見證了這十年來服裝批發市場的起落——天氣變熱,會讓秋冬裝上新推遲,但更重要的是網店興起後,來批發市場買衣服的人越來越少了。
類似的還有菜市場。高溫讓貨架上露天的果蔬更容易腐爛,但生意更難做的是生鮮電商——線上買菜、送貨上門,人和菜都遭受酷暑毒打。
火鍋店店長也發現高溫吓退了不少遊客。門口排成三排、供客人等位就座的椅子,幾乎成了擺設。
我原本以為批發雪糕是高溫利好行業,但幾家門店老闆都愁容滿面。一位四十多歲的女店主塞給我一根原味綠豆冰糕,說這是店裡賣得最好的,但一根一塊錢,利潤薄得不行。
“我送你吃,你嘗一下嘛,我覺得挺好吃的。”她想不通,生意怎麼這麼難做,又自問自答,可能因為天氣太熱,大家都窩在家裡。看到我掃碼想轉錢過去,她一下闆起了臉,“我隻是想讓你試一下。大熱天的,都不容易。”
離開批發市場後,冰糕在40℃的高溫下瞬間化開,我手忙腳亂,狼狽地吃完了它,味道确實不錯,沒有“綠色心情”那麼甜。但相比之下,我還是更願意買一杯冰飲慢慢喝。
打開手機,還停留在輸入付款金額的頁面,老闆望着冰櫃發愁的樣子在腦中揮之不去。1塊錢微不足道,但有時候,微小的善意在心裡很重,猶豫了幾秒,我還是把錢轉了過去。
南方周末記者 黃思琪
責編 汪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