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部用生命寫成的電影,一次對生活的拷問。
2018 年 2 月 16 日,一部名為《大象席地而坐》的電影在柏林電影節放映,四個小時的電影在整個電影圈都顯得冗長而又贅叙,然而放映期間沒有一個人離席。
第68屆柏林電影節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頒給了這個之前可以說是名不見經傳的導演和作家,這個複讀了四年,才終于考進北京電影學院的青年。
這是青年導演胡波的遺作,也是他最後的一部作品
2. 普通的人物,簡單的故事,喘不過氣的灰暗和破敗。
故事發生在河北一座陰郁的小城裡,這裡是現代化城市和城中村交纏在一起的地域。灰暗的天空,破舊的闆房,聳立的高樓,還有一個個掙紮生存的人們。
四個将生活過得一團糟的人被一頭孤獨坐在動物園裡的大象聯系在一起,他們分别是在全市最差高中就讀的黃玲和韋布,混混頭子于誠,被家人嫌棄的孤寡老人老金。
他們都各自在自己生活的泥濘中被逼迫得喘不過氣來。
韋布每天清晨被自己的父親呵斥,又失手将學校裡的混混于帥推下了樓梯。
于誠才和自己的兄弟老婆睡了,他的兄弟知道後,在他面前跳了樓。之後他又接到自己弟弟在學校從樓梯上滾下去昏迷的消息。
黃玲和學校教導主任談着戀愛,沒想到卻被曝光在學校群裡,然後就被主任抛棄了。
而老金,隻是一個被家人嫌棄,将要被趕去養老院等死的孤寡老人。他的身邊隻有一隻狗和不谙世事的孫女願意搭理他,而不久後,那隻狗就被咬死了在了小巷子裡。
四個已經對生活絕望的人們,都想要逃離現在的環境。 或是巧合,或是命運的安排,他們不約而同地踏上了去滿洲裡的路程,隻是因為那裡有一頭大象,它終日席地而坐,一動也不動。
3. 藝術是生活的記錄,也是生活的升華和純粹的感受。
《大象席地而坐》有四個小時,實質上隻是講了四個普通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幾乎每天都在生活中發生,而導演刻意地将這幾個故事延長到了四小時,對于普通觀衆來說,幾乎是一種折磨的觀影體驗。
導演執拗地在電影裡加入了特别多的長鏡頭,開場的鏡頭是四個主人公從床上醒來的場景,在這些場景過場之間加入了一個雪地的鏡頭,厚厚的積雪中淩亂鋪着幾根枯黃的雜草。
開場就是一種咄咄逼人的窒息感,這種壓抑的氛圍和緩慢的場景過渡,從開始保持到電影結尾。
除此還有一個很特别的點。就是他的鏡頭好像一直在抖動,并且幾乎不打光,經常在一個場景裡,除了聚焦的那個角色的面目,其他人的面目都是模糊不清的。
有一個細節是,無論是運動的鏡頭還是靜止的人物鏡頭,你都可以在背景裡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這些聲音有時候是主人公走在路邊路人的講話聲,有可能是某種電器的轟鳴聲,車輛喇叭聲。也有可能是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
因為這上面的種種元素,在塑造了絕望壓抑和虛幻的感覺同時,它又有一種近乎殘酷的真實感。
如果你把四個小時的電影一刻不停地看完了的話,你會沉浸在這種氛圍裡無法自拔,但最重要的是,你會感覺它太真實了,真實的不像是一部文藝電影,沒有渲染,沒有修飾,甚至沒有高超的拍攝手法和剪輯,有的隻是一個個沉重生澀的長鏡頭,和不斷定格的人物特寫。
他更像是一部紀錄片,就是因為這種粗糙的表現手法,展現的就是最真實的城市邊緣化人物的生活,被社會抛棄,被世界拒絕,最終所有人都選擇了自我放逐。
最直覺的一個感受就是,你會覺得你在看一個人用 DV 拍下你身邊的人的生活,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并不遙遠,也許某個就發生在你身上,在看這部電影之前,你也許從未想過原來日常生活是如此的不堪,隻是我們大都早已習慣,隻要死不了,那就可以湊合着活着。
生活中有太多的撕逼和暴力,不堪與尴尬的陰暗面,一地雞毛的瑣碎和争吵。
而看完以後,你也許就會想起這樣一句話:“我們活着,還要被傷害多久?”
鏡頭語言是每一個導演特有的風格,胡波就是用這種手法,告訴觀衆,生活就是這樣,很艱難,但你哪也去不了,去哪兒都沒用,你得解決你當下的問題,沒有大象來替你活着。
4: 鏡頭下的真空,是渴望了解的痛苦和掙紮。
藝術是情感的表現,而情感使用是人人都能了解的語言。
電影裡有一個鏡頭,韋布把用口水打濕的火柴扔向頭頂的牆壁,燃燒殆盡的火柴在灰白牆壁上留下一道道黑印。
這就像是韋布在用一根火柴給牆壁作畫一樣,那些被煙熏出的黑印就像是一隻隻黑色的烏鴉。
我猜測這個場景來自于《大裂》裡描述的一個夢
“他夢到過一群白色的烏鴉,在一片土丘上飛來飛去,他想那就是他的小世界了吧。”
《大裂》是胡波一部自傳性質的中篇小說,他在書裡寫過,當第二次聯考失利之後,父親徹底與他決裂,而在電影裡面所有的人物和父母關系都如同仇人一般。
當時的胡波生活在一個不被任何人了解的真空中,他的自我定位也極其悲觀,他在書裡寫道:
“這座城市有一百六十多萬青少年,我想,我是他們之中活得最龌龊腌臜的百分之五。“
那座學校,在他心裡就是一座荒原上的垃圾場,他在那座荒原上呆了很久,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希望了。
是以才有了那句台詞: “世界是一片荒原。”
這就是他對生活最直覺的感受。我們也許還相信世界是美好的,也許有時候我們生活在泥濘中,但卻不曾想過,有些人是生活在泥潭的最底層。
然而你會說這個時候胡波是絕望的嗎?我覺得并不是。《大裂》這本書的封面上有一句顯眼的話:“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透進來的地方。“
這時候的胡波在采訪裡面說過,他當時最喜歡的就是通宵在網吧看電影,而在書裡,他這樣寫道:
“ 我期待着有能改變自身周遭一切的一個入口,那個入口感人肺腑,它低吟淺唱着從混沌中通往雲層的歌謠,那是一種根植在最深處的希望。“
他期待着在這一片混沌厚重的烏雲的裂縫中可以透出一片光明,而他可以循着這點光明,死死地握住它,找到一個通往另一種生活的出口。
他曾在《大裂》的後記裡寫道“ 我二十二歲開始讀大學,整個青春期都很焦慮和挫敗,跨過了寫青春小說的階段,因為确實感受不到。但我對美好的事物有執念,無論詩歌還是電影,這些美好的事物讓我相信創作是有意義的。“
是以,電影和藝術,對于胡波來說,不僅僅是夢想的職業,可能也是一種救贖吧。
電影的結尾,大巴的車燈照射下,韋布,老金,黃玲,還有一同乘車的人,一起踢起了毽子,他們在冷風中,在黑暗裡,在一聲象鳴之後,慢慢地圍成了一個小圈子。
我們緊抱在一起,也許就能抵禦這世間的所有苦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