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一年,我在一家五金廠打工。工廠位于沙田鎮楊公洲工業區,五金廠原本就小,加之工作勞動強度大。我們工廠中的房間,幾乎見不到一個女工。别的部門,偶爾也有女工面試,倒像是中了頭彩一般。
我在廠裡堅持一年後,被提升為組長,雖然工作輕松了些,但五金廠到底不是我想要的前途。加之工廠中的房間陰陽失調,我和工友們一樣,有種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且過的心态。
然而,我畢竟身為組長,總該像點樣子。為了激勵工友,也為了消磨乏味的時光,幾乎每周,我們組上的同僚,都會相約去大排檔喝酒。每次都由我牽頭,費用AA制。
坐在桌前,許多煩惱舊事,統統抛之腦後。推杯換盞,倒也快活。喝了許多酒,有些工友還不盡興,相約進行下半場活動。他們口中的“下半場”,往往根據喜好,各自挑選。看電影的看電影的,溜旱冰的溜旱冰的;有些人想要談戀愛,便去對面大型電子廠“蹲點”,若碰到好運氣,或許能與女孩聊上幾句。再多幾次這樣的偶遇,說不定便能脫離光棍行列。
當然,其中,也有工友想尋找某種幸福的,便跑去幸福巷(工友自己的命名),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法子,反正回宿舍時,總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通常,這時,剩下的,也無非三兩個人。我對此類事情,向來興緻全無。于是,我們這幾個“無趣”之人,便結伴往工廠裡趕。回到宿舍,聽聽胡曉梅的夜空不寂寞,下盤象棋,或者看看打工雜志,借以消磨時光。
都說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無奈,五金廠則是最無奈的。聊天時,不知誰感歎了一句,若我們組有個女工就好了。大家知道他在想什麼,便笑他,你做夢吧。
忽然有一日,喜從天降,工友美夢成真了。我們組上分到一個女工,工廠中的房間文員将她帶到我們面前時,我們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不過,她并非妙齡女子,初初看來,比我們要大一輪。不過,茫茫一片綠色海洋,突然出現一點豔紅,即使這紅豔不夠明麗,也足以讓人歡欣鼓舞。
這位女工的到來,提高了大家的積極性。平時嘻嘻哈哈沒個正形,不講究衣着的人,也注意起形象來。大家都盼望,她能坐在自己身邊。有了機會,便拼命地表現自己。
作為組長,我從未因為工作如此為難過。不過,這樣的為難,到底是幸福的。即使苦惱,心裡也鼓蕩着春風。
就這樣過了一周,對她的了解多了起來。
其實,她才二十七歲。不過,她皮膚黝黑,顯得人比實際年齡大一些。對此,她倒很坦然,說她是農村人,天天幹活曬太陽,久而久之,成了黑人一個。她自嘲自己是“黑嫂”,并讓我們也這樣稱她。那時,我們大多二十出頭,稱一聲大嫂自然不算占便宜。
都說一白遮百醜,黑嫂因為皮膚黑,許多光芒與亮點,便被皮膚的劣勢遮掩了。若近距離仔細觀察,黑嫂的骨架其實很好看,眉毛雖粗,但眼神裡有光,水瑩瑩的,像對誰說話,裡面有生動的内容。尤其是黑嫂的嘴唇,厚,且往上翻卷,很有些迷人的性感。
五金廠按計件算酬勞,這也是組長的工作職責之一。組長不但負責配置設定産品,而且要統計勞工的生産資料。個人單獨計時,不但麻煩,而且容易造成不公平的現象,易滋生腐敗,引起積怨。
為了避免這些問題,我想了個法子。采取統一計件,再單獨計時的方法。科學合理地計算工價的方法,得到了大家認可。不敢說我們的工資在全廠最高,前三甲總能榜上有名。若隻說這一點,作為組長,我認為我做得還算優秀。
黑嫂才分到工廠中的房間,很多工序還不熟悉,速度自然慢了點。但我并沒有降低她的小時單價。工友們也不催逼她。不但不催,還勸她慢點,不要着急。有同僚閑下來時,還來幫她的忙。
黑嫂很感動,不知如何表示感謝。工友便說,你來我們組,便是對我們的照顧。我們的活動全迸發出來了,效率提高了不少。要說感謝,我們得感謝嫂子你啊。
工友這樣一說,黑嫂這才放心,對那工友說,你真好。那工友聽了,如吃了蜜一般,甜到了心裡,臉上,卻露出一絲紅色,像個害羞的小夥。
黑嫂有自來熟的天生優勢,很快便也我們組上十幾個員工都熟悉了。又到了我們每周一聚的日子,有人試探着問黑嫂參不參加。黑嫂當即點頭,當然去啊。
那次聚會,我們商量着,黑嫂初來,工資還沒領呢,不能讓她出錢,大家多擠一點,便把她的份子錢湊上。那之後,這便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第一次,黑嫂不知情,第二次再參加時,便當面掏出錢來,隻敵不過我們一衆小弟的嘴,隻好又把錢收了回去。
原本我們還怕黑嫂不善飲,給她上了瓶飲料,結果她看我們都喝啤酒,不樂意了,直接拿起我桌上那瓶酒,仰脖子喝了一大口。黑嫂豪爽如斯,我們尤其高興。我們幾個漢子,也丢了酒杯,直接拿瓶子吹。
那次聚會,是我們一年來那麼多次聚會最歡樂,也是時間最久的一次。十三個人,足足喝了五箱啤酒。喝畢,往常還有下半場活動的工友,這次全乖乖地跟黑嫂回廠。
快到廠門口時,黑嫂突然對我們說,今天嫂子開心,得意忘形,喝高了,你們千萬莫見怪啊。不過呢,雖然醉了,但一直記得大家對我的好。你們這麼關照嫂子,嫂子無以為報,也不曉得如何回報。按照我們老家的禮儀,我用擁抱表達一下心意吧。
我還沒明白過來,黑嫂便走到我身邊,率先給了我一個擁抱。接下來,她将擁抱送予其他工友。黑嫂大大方方的,沒有一丁點别扭的意思,也許正如她所說,這是她們家鄉表示感謝的方式之一,但我們從未遇到過,自然有些慌亂。不過,慌亂中又有一絲快樂,回到宿舍時,還會渴望這擁抱的時間能更長久一些。
之後,有工友偷偷問我,黑嫂以後還會給我們一個擁抱嗎?我回答不了,也不好回答。心裡呢,卻隐隐有些渴望,期待第二次擁抱早日到來。
第二次擁抱尚未到來,黑嫂便向我借錢了。她家中有事,但未明說什麼事情,想向我借五百塊錢。五百塊不算多,卻也相當于我半個月工資。作為黑嫂的組長,明知她遇到了困難,自然不能避而不見。
五金廠每個月最後一天發工資,現在離發工資還有三天,我讓黑嫂等等,發了工資,我便把錢給她。黑嫂感激地點點頭,我看到那眸子裡有光。
第二日,黑嫂便請了假,要回老家去。工友們不約而同,都來送她,各自給她買了些水果飲料友善面,足足盛滿了幾個大袋子。
黑嫂向我們揮别。轉身時,我看到她眼睛裡有淚花。
隔了幾日,又到我們聚會的日子。缺了黑嫂,大家都有些沉默。喝着悶酒,很快便回廠了。
周一時,按黑嫂的假期,她該來工廠上班了,可她還沒回廠。我們都很擔心,但沒有電話,無法聯系。又等了幾天,她仍沒來,也沒打電話來續假,莫非她家中遇到大事了?
大家聚在一起商量,不知誰提了一句,黑嫂向他借了五百塊錢。這下便像引發了多米諾效應,工友們紛紛講黑嫂也向他們借了錢,不多,同樣是五百塊。這下,便像炸了雷。一個人五百不算多,十幾個加一起,便是一筆大數目了。
難道她是一個騙子,早有預謀?
外面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這些道理我們自然都懂。但說黑嫂是個騙子,我們總有些不相信。要說當騙子,總得年齡貌美吧。黑嫂上了年齡,雖還有些風韻,似乎與這些沾不上邊。
不過,正因如此,黑嫂才能赢得大家信任不是嗎?又有工友提出别的意見。
争來争去,沒有結果。我最後作了總結,我說,算了吧,就算她是騙子,隻要她家人沒事,我也心甘情願,不計較了。大家見我表了态,也不再争執,各自散去。
其實,我們骨子裡都不相信黑嫂是騙子。甚至,我心中還隐隐期待着,有一天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
黑嫂當然沒再出現在五金廠,但組上的一位工友發現了她的影蹤。
那是一個月後的事了。
工友有位老鄉在稔洲打工,前段時間剛租了房子,請他去他家裡喝酒,那時,不像現在,遍地都是出租屋。當年在租房裡弄飯菜吃,更有儀式感。
工友去吃飯時,意外發現黑嫂也住在那裡。他沒敢聲張,悄悄記下她住的房号。回到工廠,和我說了情況。我問他,有沒有和别的工友講起這件事。他答沒有,我讓他先别聲張,待我們去了解真實情況,再回來和他們細談。
到了稔洲,找到那棟出租屋,正要上樓,聽到裡面傳來黑嫂的聲音,輕言細語囑咐對方,慢點行走。
我倆趕緊避開,藏到暗處。待黑嫂出來,看到她攙扶着一個男人出門,那男子,雙手拐着柱,左腿像受了重傷。
黑嫂帶他出門,似乎在做恢複運動。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讓我們驚呆了。看來,黑嫂的确騙了我們。但此刻上門找她麻煩,似有不妥。
待黑嫂走遠,我們去了樓上,找到工友的老鄉,請他幫忙,向房東和鄰居打聽黑嫂的情況。
有位好心的鄰居告訴我們,那男人原本在工地幹活,與他搭檔的工友,不知開了什麼小差,腳手架沒搭穩,導緻男人從高空摔下來,摔成重傷。搭檔工友怕擔責任,畏罪潛逃了。
鄰居講到此外,我和工友有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悲涼,歎息着命運的無常。
然而,鄰居卻道,要說可憐,這女人才最可憐。她老公犯了事,逃跑了,她聽說了,卻主動過來頂罪。
我們一時沒反應過來,又問了一遍,才弄清楚,那個受傷的男人不是黑嫂老公,畏罪逃跑的才是他老公。她照顧那個男人的生活起居,不過是為了替老公贖罪。
鄰居告訴我們,上個月,她要上班,還專門請了個阿姨照顧他。現在,她辭職了,便辭退阿姨。她在附近找了個不加班的工作,為了友善照料他。
原來如此!辭謝鄰居,我們去了黑嫂房間門口。我從口袋裡掏出一百塊錢,從門縫底下塞進去。工友見我如此,也取出一張紅票子。
回五金廠的路上,我問工友,你真的見過黑嫂嗎?工友說,剛才我們不是一起見過她嗎,她和那個男人一起?我盯着他的眼睛,又問了一遍。他似乎明白了,說,我看錯了,我沒見過。從她離開五金廠後,我再也沒見過她。
半年後,我收到一張彙款單,彙款人是一個陌生的女人名字,金額500元。附言資訊隻有三個字,謝謝你們的善良。不隻是我,工友們都收到了。
那天并不是我們聚會的日子,卻特别想喝酒。我喝得并不多,卻很快便醉倒了。嘴裡喃喃自語,黑嫂,來,幹杯,我喝完,你随意!(口述:朱先生,口述:三驚胖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