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被魯迅罵過的林語堂這麼懷念魯迅:“(他)呵的一聲狂笑,複持寶劍,以刺世人。火發不已,歎興不已,于是魯迅腸傷,胃傷,肝傷,肺傷,血管傷,而魯迅不起,嗚呼,魯迅以是不起。”
文/吳宙
1936年10月22日13時50分,魯迅去世的第三天,存放遺體的膠州路上的萬國殡儀館并不平靜。
魯迅的遺體是在19日下午移放到殡儀館二樓的,當晚由胡風、黃源、雨田還有蕭軍四個人守靈。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對這位“民族魂”最後一次的告别,心裡是悲痛的,神色更是哀痛至極。
19日早上,蕭軍趕到周家的時候,更是直接跪在地上,号啕大哭。
這位重情義的關東大漢,前幾天還和魯迅談笑盤桓,現在卻像個失去父親的孩子在魯迅的遺體前悲痛欲絕。
而現在,眼淚早就已經哭幹了,腦子裡滿滿都是魯迅對自己的教導,對自己的提攜,雖然時光像流水一般逝去,但是眼前的一切就像是夢,怎麼能夠忘懷。
沒人能夠忘懷,沒人能夠忘記。
說來也是奇怪,哪怕時隔多年,周海嬰依舊記得在父親去世的前兩天,放學回家的路上,突然耳朵裡聽到遙遠的空中有人對他說:“你爸爸要死了!”
這句話好像是在周海嬰的耳朵裡炸了個雷,驚得他一個哆嗦。
七歲的孩子并不知道死是怎麼回事,1936年的大半年魯迅都在生病,周海嬰隻記得許廣平叮囑他走路進出要小聲點,不要影響到爸爸休息。
魯迅房門從來是不關的,以前每當他從三樓下來經過父親的房間,總是要大喊一聲:“爸爸晏歇會兒!”魯迅哪怕是病着了,也要從床上支愣起來說“唉!”
可是現在不能了。
現在他經常悄悄鑽進卧室,聽聽父親的呼吸聲,然後輕輕地将香煙插進魯迅的象牙煙嘴裡。
他希望自己能做點什麼,能盡點兒微力,讓父親得些寬慰。
可現在有人說爸爸要死了,他環顧四周,附近并沒有什麼人,他回家把這件事告訴許媽,許媽卻說他瞎三話四,沒這種事情。
而今,這一切卻成了真。
他想最後看一眼爸爸,他沖進爸爸的卧室,爸爸隻是如同往常一樣躺在床上,好像經過徹夜的寫作後,在作一次深長的休息,可是房間裡的空氣是那麼沉悶,那麼壓抑。
許廣平見他過來,拉着他的手,緊緊讓他貼着自己,什麼話也不說,隻是流淚。
爸爸再也不能叫他“小乖姑”了,再也不能用胡須來刺他的雙頰了。他多希望父親現在隻是假寐,下一秒他的心髒就又恢複了跳動,忽然睜開了眼。
可是再也不可能了。
他太累了,永遠地休息了。
魯迅一家
相比周海嬰,許廣平的心更是痛苦到了極點,魯迅得肺炎這些年,她比誰都知道,魯迅最需要的是休息。
可她雖然是魯迅的妻子,是她的伴侶,但她卻比魯迅小17歲,兼且又是學生的緣故,她對魯迅的照顧又多了幾分小心翼翼。
是以每次當她催促魯迅休息的時候,盡管很不開心了,卻未有更多要求。
魯迅酷愛吸煙,這是許廣平深深知道的。他的煙瘾極大,每天都要抽50支煙。
兩人一起住在會館的時候,他把白色蚊帳都熏成了黃黑。
吸煙對于魯迅的健康造成了極大的損害,況且彼時魯迅感染了肺結核,大量吸煙無疑會影響到肺結核的治療效果。
換句話說,魯迅在自殺。
對于這一點,受過高等教育的許廣平再清楚不過了。
可是她出于對魯迅的敬重,沒有出言制止,缺少了夫妻之間的管束。
魯迅和許廣平
許廣平清晰記得在1936年6月以後,魯迅病得愈發嚴重,連堅持多年的日記都不能記了,對于來訪的客人,他不能見的,也委托許廣平一一予以謝絕,并表示抱歉。
對于死,他早就有了數,他在利用已經不多的時間加緊工作的同時,對身後之事,也作了一些考慮。在病中,魯迅寫下了随筆《死》一文,刊于1936年《中流》雜志第二期。
在文中,魯迅寫道:
歐洲人臨死時,往往有一種儀式,是請别人寬恕,自己也寬恕了别人。我的怨敵可謂多矣,倘有新式的人問起我來,怎麼回答呢?
我想了一想,決定的是:讓他們怨恨去,我也一個都不寬恕。
絕不寬恕,這很魯迅,也是魯迅一貫強硬的态度。死,他是不怕,他怕的是跪着的苟且。這是他絕不能容許的。
18日淩晨,魯迅的病突然嚴重起來,他感到呼吸困難,渾身的力氣好像都要被抽空了。
他掙紮着想要給給好友内山完造寫封短信,讓他速請醫生,可是他的情況連拿筆都難。許廣平和他說要不然帶個口訊吧,魯迅堅毅地搖搖頭,他一向是能撐的,而且極其嚴謹。他拿起筆,咬着牙,顫抖着,給内山完造寫了一封十分淩亂的信。
而這也成了魯迅最後的絕筆。
内山完造接信以後,馬上帶着魯迅常用的醫生須滕趕來為他注射藥物。
根據内山完造後來的回憶,魯迅當時除了氣喘咳嗽加劇以外,雙足冰冷,那雙用來呐喊呼号的雙手指甲已經發紫。他這是忍受了多麼大的痛苦呀,他緊緊咬着牙關,從來不發出一絲一毫哀痛的呻吟。
他的能抗能撐的硬漢形象早已經深入人心,可是沒有人知道他有多能忍。
就在四個月前,美國肺病專家D醫生曾給魯迅診斷過,他給魯迅聽診完後驚詫道地:“他(魯迅)是我見過的最能抵抗疾病的典型中國人,他這個病況,要是在歐洲早五年前就死了。”
聽完D醫生的診斷後,周圍的親朋都忍不住落了淚。
可魯迅卻恰因為他的這句診斷拒絕了他的治療,關于原因,他後來自己在《且介亭雜文附集·死》裡說明了,他說:“他的醫學從歐洲學來,他肯定沒學過給死了五年的病人開方的法子。”
18日整個一天,雖然有醫生全力搶救,但魯迅的病情不斷加劇。他躺在床上,喘息不止,呼吸困難,幾乎不能說話。
上午的報紙來後,魯迅仍掙紮着戴上眼鏡,将報上的《譯文》廣告細細浏覽一遍才放下,此後就一直處于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狀态。
10月19日晨5時許,魯迅的病情突然惡化,氣喘加劇,呼吸急促,經注射強心劑後,仍然無效。
魯迅和内山完造等友人
5時25分,魯迅的心髒停止了跳動。不一會兒,兩個日本女護士走來,其中一人伸開雙手隔着棉被,用力振動魯迅的胸膛,左右搖動,上下振動,想通過振動的方法使其心髒重新跳動。然而,這一切都無濟于事了。
不久前,魯迅做了一個夢,他後來還将這個夢告訴了許廣平。
在夢裡,他遭遇了兩個埋伏着的敵人,他們準備向他進攻時,他對他們道:“你們要當着我生病的時候攻擊我嗎?不要緊,我身邊還有匕首!”魯迅告訴許廣平,在夢裡自己說完這話後便把匕首投擲到了敵人身上。
這顯然是一個好夢,這之後魯迅的病真的就好了很多了。魯迅甚至重新拿起了筆去戰鬥,許廣平在寫到這部分時說:“他仍然可以工作,和病前一樣。他和我們同在一起奮鬥,向一切惡勢力。”
可是18日的淩晨兩點,他又做了一個噩夢,夢裡:無數埋伏的敵人向他沖來,慌亂中的魯迅再次拿出了匕首,可這次,他卻沒有力氣投擲匕首了……
魯迅躺在床上沒有動靜了,許廣平大聲呼叫着他的名字,可是再也沒有了反應。
天是那麼黑,黎明之前的烏黑,把他帶走了。黑暗的力量是那麼強大,連戰鬥了幾十年的他也抵擋不住。
19日的這天清晨,魯迅靜靜躺在床上,他的身上蓋着粉紅色的棉絲被,臉上蒙着一塊潔白的紗巾。
這位偉大的民族魂就這樣去了。
魯迅的朋友還有學生紛紛趕來吊唁,14時,上海明星電影公司派歐陽予倩、程步高、姚萃農等人,來到魯迅寓所拍下魯迅遺體、卧室的鏡頭。
卧室裡離魯迅床頭靠窗的是一張半舊書桌,上面雜亂地堆放着書籍、手稿,兩支毛筆挺然地立在筆筒内,旁邊是一隻有蓋的瓷茶盅。桌子橫頭放着魯迅常坐的藤躺椅,床頭床腳各有一架小書櫃,牆上挂着一些木刻和油畫。
魯迅經常就坐在藤躺椅上讀書看報。
報紙上經常會有罵他的文章,但他從來不上心,他隻關心有什麼新書的廣告。
那些新書的作者很多都是他的學生或者是提攜後輩,因為他們此時沒什麼名氣,是以他擔心在出版的時候他們會有什麼問題。
每次進步書籍被出版他都會異常高興,而倘若因為什麼原因被擱置了,他就會惴惴不安,甚至會想象出各種變故,十分着急,直到廣告或者書籍出來他才會放心。
魯迅去世不久便匆匆趕來一位名叫奧田杏花的日本雕塑家,他走近魯迅床前,俯身打開箱子,從瓶子裡挖出黃色黏厚的凡士林油塗在魯迅的面頰上,再用調好的白色石膏糊,用手指和刮刀一層層搽勻,間或薄敷細紗布,直至呈現平整的半圓形狀。
等待了半個小時,奧田托着面具邊緣慢慢向上托起,面具上同時粘脫了10多根魯迅的眉毛和胡子,魯迅的面模做成了。當時又将面模翻注一具,交由魯迅親人留作紀念。
上面帶有魯迅的7根胡子,它不僅是魯迅身體上的遺物,更重要的是保留了魯迅的DNA。這就是目前陳列在上海魯迅紀念館的被定為國家一級文物的魯迅面模。
魯迅面模
15時,在内山完造的安排下,萬國殡儀館的車來了,他們小心翼翼把魯迅的遺體運上車,開走了。
根據各界群衆的意願和魯迅家屬的意見,以内山完造和蔡元培為首的治喪委員會決定,10月20日、21日兩天和22日上午,為各界人士吊唁、瞻仰魯迅遺容時間;22日下午出殡,安葬于萬國公墓。
20日一大早,魯迅的遺體經過化妝後,移到了樓下大廳。
9時,吊唁開始。
魯迅遺體身着咖啡色綢袍,蓋着深色錦被,兩頰瘦削,神采如生。
遺體後面是他的巨幅畫像,四周滿滿是各界人士送的鮮花。
吊唁的人絡繹不絕,一進門,擡頭看到的就是“失我良師”四個大字。
對于那個時候的青年學生,對于那個時候已經覺醒的中國人,魯迅就像是一個面冷心熱的嚴厲的長者。
他氣,國難當頭,卻依然有人麻木不仁,他痛苦地四處怒罵,他一生都在為國家,為民族,為國民“診脈”,隻是他診脈靠得是文筆。
梁實秋罵他“隻會破不會立,”說他隻會診病卻不會開方子,可他們卻從來不否認他的铮铮鐵骨,他對國民那深到骨子裡的愛。
他就是我們那個恨鐵不成鋼的老師。他在目睹國民麻木的時候痛罵:
“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用騙,造出奇怪的逃路來,自以為正路。在這路上,就證明着國民性的怯弱、懶惰而有巧滑。”
他塑造了祥林嫂、阿Q、孔乙己這樣的人物,他希望在自己的作品中能夠傳遞出一種力量,一種奮發向上的力量,去打破,去捶碎這籠罩許久的黑暗。
他是一個孤單的英雄,前路黑黢黢,但是他一個人齲齲獨行,去找尋一條不可預見的道路。
他就是國民的老師。
魯迅遺容
而現在,而現在确有這樣一群人,一群學生在他的痛罵中醒來,來瞻仰,來緬懷他這位青年學生的導師。
他們是被喚醒的一部分人,他們加入了魯迅的隊伍,而這隊伍也終将會一直壯大。
殡儀館職員再次為魯迅更衣。内穿内穿白綢禮衫褲,白襪黑鞋,外加薄棉咖啡色襖褲及長袍,外面加以同色棉衾,上覆绯色彩繡錦被。然後由許廣平、周海嬰扶首,周建人及女兒扶足,安置于棺内。
棺為紅色楠木,西式制作,四周有銅環,上加内蓋,半系玻璃,露出頭部,供人瞻仰。
蔡元培、内山完造、沈鈞儒等30餘人,肅立棺前,行三鞠躬禮。
然後由巴金、蕭軍等人為他扶靈,移到了靈車内,衆人在大門口前聚齊,
上海的群眾聞訊趕來,争着向前瞻仰魯迅的遺容。
人太多了,多到靈車都無法移動。這是因為上海人對這位民族魂自發而來的崇敬,失去他,就像失去了脊梁,可是脊梁其實早就種下,在魯迅的感召下,在他那堅毅的面龐中,他們得到了力量,他們就是一顆顆被撒下的種子,終會發芽。
送葬隊伍最終還是出發了。由于租界和國民黨上海當局的反對,隊伍隻能從偏僻的路線行進。
他們是在害怕,害怕來自群衆悲憤的力量會帶來巨大的動亂。
他們就是魯迅所罵的那些“何不食肉糜”者,他們趴在國民的身上,就是大山,在壓迫着,從他們的身上汲取着自己的養分,留下的是徹骨的鱗傷。
他們迫于魯迅在群眾中崇高的威望和輿論壓力,不敢公開禁止,派出了大批的巡捕和警察對送殡隊伍監視。
但是群眾還是來了,他們聚集在送殡隊伍的周圍,伫立在街頭,悄然默哀。
勞工、學生、甚至國小生,他們無人組織,加入到了送葬隊伍之中。
隊伍從剛開始的6000多人,迅速擴張到了幾萬人。
一路上不斷有人散發紀念魯迅的文章,高呼繼承魯迅遺志,打到帝國主義。
終于在兩個多小時後,送殡隊伍到了萬國公墓,在禮堂前舉行了追悼會。
在三鞠躬、默哀、挽歌聲中,救國會的王造時、李公樸等人将一面由沈鈞儒親筆手書的白底黑字“民族魂”旗幟覆寫在棺木上,移置東首墓地,徐徐安置穴中,蓋上石闆并填土。
魯迅,就此給他的一生畫上了句号。
在魯迅所作的《死》的這篇文章裡,他為自己寫了七條遺囑:
1.不得因為喪事,收受任何人的一文錢,但老朋友的不在此例;
2.趕快收殓、埋掉,拉倒;
3.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情;
4.悼我,管自己的生活,倘不,那就真是糊塗蟲;
5.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但不可以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
6.别人應許給你的事物,不要當真;
7.損着别人的牙眼,卻反對報複,主張寬容的人,萬勿和他接近。
前三條顯然是對于自己身後事的安排,可是由于他自身的名望并未實作,且糜費巨大。
魯迅本來是給他們娘倆留下了一筆錢财的,也在這次葬禮中用得七七八八,所剩不多。
第四條是留給許廣平的,她确實将這條當作魯迅給她的遺囑。
第五條,周海嬰也實作了,他投身科研,從北大實體系無線電專業畢業後,成了無線電方面專家。
周海嬰
可是最後兩條,卻像是寫給所有人的。
如果解讀起來,那就是保持警惕,不要相信那些虛僞的人。
是的,這世界上虛僞的人太多了。他們抱着為你好的目的,讓你事事寬容,可是這份寬容卻像是毒藥,是道德綁架,是精神的PUA。
這才是魯迅啊,如此警醒,卻又一語中的,直刺心髒。
就像魯迅還曾說過的那樣:
“凡是愚弱的國民,即使體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壯,也隻能做毫無意義的示衆的材料和看客。”
是以,朋友們——不要習慣黑暗而為黑暗辯護;不要再為碌碌無為而找尋借口;不要再嘲笑那些癡心奮鬥的人。甯做陽光下的一粒微塵,不做黑暗中扭曲的蛆蟲。
站起來了,就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