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描繪的世外桃源人人皆知,十分令人神往。清人曾衍東在他的《小豆棚》中,也說到了一處海上仙境,頗有桃源神韻。我們今天一同來看看,品味一番。
南昌省城外,有一個黃牛洲,這裡有一戶江姓人家。江家在福建廣東一帶經商,航海貿易已經幾十年。
江某生平心地善良,童叟無欺。見到有人捕鳥,一定是買下來然後放生。他經常說:“鳥語如同音樂,很好聽,如果關在籠子裡,聽它們哀怨呼叫,又有什麼意思呢?”
有一次,他的船從福建去廣東。過大矶島時,突然刮起了飓風。烏雲密布,海浪滔天。船工順風行船,船進了一片汪洋之中,不知漂到了哪裡。緊接着桅杆折斷,船破進水,一百來人全都溺水于海中。
江某也落了水,自認為死路一條。忽然覺察到身邊有一塊木料,于是他緊緊抱住,随木頭在海浪中起起伏伏。浮沉海水中一個晝夜,江某幾近虛脫,但海風卻更加狂烈。
江某随海浪來到岸邊,感覺到海水變淺。但是他全身無力,無法起身。海浪把沙推到他的身邊,浪花還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身體。
不久,風勢減弱,潮水漸平,風暴過後天空轉晴。江某此時已經趴在了沙灘上。海風的餘威還在,他全身衣服還是潮的,幸好剛剛入秋,天氣還不太冷。
江某擡頭望去,隻見眼前一片岩石。他慢慢走過去,拽着藤條爬上了岩石山頂,發現三面都是大海,水天相連。隻有石島的西邊,草木叢生,看不清道路。
江某心想:“我沒有死于魚鼈,幹嘛還怕豺狼虎豹?看着大海也沒用,何況肚子裡咕咕叫呢。”于是從岩頂下來,走進了那片草叢樹林之中。
進去之後,隻見山棗已經呈殷紅色,落得滿地都是。江某拾起吃了,不再感到饑餓。望着岩石山縫之間,微微露出一條可以行走的山道。江某順着走出兩三裡,聽到了雞鳴狗叫的聲音。樹林的縫隙裡,隐隐露出村落的屋角。
江某高興得跑了起來,不錯,正是一個村落。人家雖少,但卻聚集一處,幹淨整潔。村外,有一位老翁拄着拐杖徐徐走來,長須飄飄,一副道士裝束,與漢人打扮沒有差別。
江某上前問候,并說了自己遇上海風,船破落水的遭遇,請求老翁發善心收留自己。老翁說:“聽你的口音,好像是江西人。”江某回答說:“我是南昌郡人。”
老翁說:“我們是老鄉啊。”說完引江某進村。村中老少看見老翁,全都恭敬地垂手拱立。江某想,老翁一定是村裡的富紳。
到了門口,進到屋内,登堂入室,老翁家裡十分巍峨壯麗。江某跪倒,老翁将他扶起,說:“老鄉啊,何必如此?既然到了這裡,暫時住下來吧。”用手指了指旁邊的小卧室,讓江某居住。裡面的衣服床具,全都很齊全。
江某住了半個月,每天菜飯都很精緻清潔,沒有葷菜酒水。進進出出的仆人丫鬟,都是江西口音。江某是以問大家,這個地方離中國有多遠,衆人回答含含糊糊。
有一天老翁對江某說:“你懂得算賬,幫我每天記賬吧。”江某答應下來。隻是每天記幾百人的米菜而已。早上,有人把買來的東西送到江家,過數之後江某登記在賬簿上。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江某誠實可靠,老翁很喜歡他,問他:“你想念故鄉嗎?”江某哭着說:“承蒙您老人家收養,心裡非常高興;隻是家中有父母,盼望我回去,我如今一直不回家,怕他們哭斷腸啊。”
老翁說:“我這裡是好地方,你要回去也不是難事。”江某聽了這話,跪倒在地,求他幫忙回到江西。老翁答應第二天再說。
第二天早上,江某把賬簿帶到廳堂,全部交給老翁。老翁拄着拐杖出門,來到海邊。
海上沒有一條船。老翁把拐杖丢在水中,頓時化作一艘巨艦。老翁與江某登上去,然後老翁讓江某閉上眼睛,不要睜開。
隻聽到風聲浪聲,接着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小,而鄉村集市的人聲卻隐隐出現。老翁說:“到了。”江某睜開眼睛,不由得驚喜萬分。
原來映入眼簾的,是“滕王高閣臨江渚”的滕王閣。老翁走進閣中,江某跟随,隻見神案上擺滿了道符賬簿。老翁拿了案上供神的柑子,剝開把瓤給了江某。江某吃了,老翁又把柑子皮合攏,放在神案上。
江某又跟随老翁來到廚房,看見許多刀和刀闆,廚具雜亂。老翁拿一封書信遞給江某說:“有人問你,你把這個給他。”江某把信藏在衣袖裡。接着老翁翻身,進了竈台不見了。
江某着急地大喊:“老人家進火竈了。”然而聞聲趕來的廚師卻抓住江某說:“這裡是天師吃齋的地方,你是什麼人,敢擅闖此地?”江某回答:“我剛才與一位老人家一塊進來的,他突然進竈裡了。”
說完拿出那封信,廚師拆開,發現是以前天師祈雨的表文。中間有兩個錯字,特意還圈出來了。江某又指着桌上供奉的柑果,說有一枚是空的。于是廚師不再為難江某。
江西巡撫聽說此事後仔細詢問,知道了江某樂善好施,于是立了“善人處”石碑在江家門口。而江某這時才知道老翁是旌陽的許真人。此後,江某更加認真地修行積善,他和母親最終都得到高壽。
【附原文】
豫章省城外,有黃牛洲,江姓家于此。嘗商于閩、廣間,航海上下,數十年也。江生平好善,不欺童叟。見人捕燕雀,必售而放之生。每曰:“烏語數間,樂意可聆。今人籠之棘中,以聽其呼朋哀怨之聲,亦複何也?”
一年,自閩抵粵,過大矶島。飓風突起,四顧冥合。長虹挂天,海水震蕩。舟師入,向順風入大洋,罔知其所。既而桅折舶裂,百人皆溺,而江亦赴濤中。自揣萬無生理,忽覺身畔有木。江抱之,木起江起,浪落身落。浮沉出沒一日夜,江力盡,風愈狂。江随波至岸,覺水淺,身不自持,海浪推沙於身際,猶相擊也。
頃而勢暫殺,潮當寅遇,暴定日晴。江已匍卧沙岸。風餘威尚呼呼,滿身衣夾可半幹,幸秋初不寒。神定舉目望北,皆巉巉岩石,匐走圈豚。依附藤葛而上,及巅,三面皆汪洋,水天相接。獨島後西向,草滿石礧,不辨徑路。江忖雲:“我江某不死魚鼈,讵獨吝于虎狼?望洋無益也,且腹中枵。”于是緣磴下,入草窠雜樹之中。見山棗殷紅,脫落滿地。江啖之,不饑,望岩際茸茸處,微露一線行迹。江尾之二三裡,聞雞犬聲,漸亦隐隐似屋角出叢莽。江喜而奔,無何,居然村落也。戶煙雖少,而守望皆整。村外一翁策杖來,長須髯,飄飄然道妝,與中華無異。江前緻詞,告以舟遭風壞,望乞憐收。翁曰:“聽爾聲口,似江西人。”江曰:“南昌郡。”翁曰:“我鄉裡也。”引之入村,村中老少見翁,皆拱立。江憶翁必林下紳。至門,入内,登堂,甚巍煥。江匍匐,翁掖之起,曰:“鄉裡也,何必爾爾?既至此,可暫栖身。”指耳室居之,衣具悉備。
江居半月,每日蔬菜飯頗潔精,不及葷酒。往來仆禦,皆江西聲口。江因詢其衆,去中華幾遠?衆含糊答之。而翁一日呼江曰:“爾能會計,為我司日掌記。”江諾。惟日記數百人米菜而已。至晨,有人舁買物至江所,所過數登簿而已。如是者年餘,江固誠悫,翁喜之,問江曰:“汝亦念故鄉否?”江泣曰:“蒙長者留養,實所心願;惟家有慈親,望子不歸,恐斷腸耳。”翁曰:“此地亦好,欲歸亦不難事。”江聞言,跪請歸省。翁許以異日。
晨,江抱簿登堂,一一交翁訖。翁乃策杖出門,至海邊,杳無舟楫。翁擲杖波中,即化一巨艦。翁與江登之,令江閉目勿啟,但聞風聲浪聲。既而漸遠漸微,而鄉音市語隐約來前。翁曰:“至矣。”江瞪望驚喜,則“滕王高閣臨江渚”也。翁入閣,江随之,見閣下神案香楮布滿符箓。翁取案上供神柑,剖其瓤,與江。江食之,翁仰以空皮合置俎間。江又随翁至廚下,見刀俎滿前,砧烹錯雜。翁持一紙函與江曰:“人問汝,以此贻之。”江納于袖中,翁即翻身入竈而沒。江急曰:“長者赴火。”而廚師執之曰:“此天師潔齋之所,閑人何擅至此?”江曰:“适與長者至,忽入竈内矣。”
遂出封函以驗,拆之,即早間天師祈雨表文。中有兩錯字,特為圈出。又指供上柑果,空一枚。江撫詢之,詳知其好善,署石表于州曰“善人處”。而江始知翁之為旌陽許真人也。益修善行,母子悉登上壽雲。
(七如氏曰:“雲中雞犬,合宅飛升,豈清虛之表,有一境位置之耶?據此,則神仙蹤迹,仍在人間。第為桃花流水杳然潔處耳。”是說亦近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