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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平人記憶中的美食(小漿水)

如果說“十大碗”是高平飲食文化的經典,代表了高平文化的精髓,展現了北方民間禮儀的最高水準,多少有點正式、有點崇高、莊嚴、還有點鬧哄哄,那麼席盡人散後的高平人,平時的飲食是什麼?哪一種食物最能直達高平人的文化心理呢?

高平人記憶中的美食(小漿水)

  我選擇小漿水。

  二月二,龍擡頭。高平大地。地裡頭的殘雪還未退盡,向陽的地塄上就先探出綠綠的嫩芽,刺兒菜和一種叫作苦薊的野菜耐不住性子,最先探出頭來。随後不多時,世界便彙成一片綠色的汪洋。小時和夥伴們拔野菜,田地裡最多的也就是這兩種了。不過我比較喜歡薅苦薊,主要是苦薊附着力低,好拔省力氣,還有就是刺兒菜太紮手了,幼時誰的小手沒有被刺薊紮過呢。

  多年以後才知道,貧困的日子裡,老黃菜就是高平農村的越冬菜,那時誰家牆角不是滿滿的兩大缸呢?那麼刺兒菜做的“小漿水”今天看來,就是農村的“時新蔬菜”了。呵呵。苦難的日子也是快樂的日子。看着外婆坐在堂屋的青石台階上,一遍一遍地将刺兒菜的嫩芽摘下,又一遍一遍地把刺兒菜洗淨,我捂着被刺兒菜紮傷的手指,聽着外婆的經驗絮叨,“越是不怕紮,它就越不紮手”,心裡還是發怵;看着外婆用鐵鍋把它煮爛,清水瀝幹,切成細絲,放在圪台火邊黝黑的小缸裡,将一鍋面湯倒在裡面,此後幾天,缸裡的刺兒菜,伴着家人的希望逐漸發酵。

  高平人喜歡小漿水,喜歡的是它香酸的味覺。鐵鍋,油燒紅後,看着外婆将幾片蒜瓣從刀爿上推下,蒜瓣在油鍋裡掙紮,發出滋滋的叫聲,逐漸焦黃,平日裡辛辣的威風瞬時消減,散發出茸茸的求饒氣味;這時将火邊小缸上的火烤焦的稭稈篦子移開,叉出一筷子的酸菜來放在鍋中,“刺啦”一聲,濃郁的香酸味伴着大蒜素從鍋中溢出,直撲人鼻子,令人心脾頓開。如果這時看到案闆上還有切好的豆腐,去皮的豆芽,以及蕃薯粉條子,我會從爐台上跳下,去做些家務,或是用鹽罐搗些蒜泥,再填上一滴兩滴香油,或是用鹽罐去研磨芝麻面子,想着中午能吃幾碗,期待着大人們早些回來。

  小漿水的口感很寡戾,這是它的特點,也是高平人喜歡它的主要原因。用其直接做湯的,最典型的有“寡漿水”,就是将豆腐、豆芽、粉條子放在一起炖開,滴一點香油,作湯喝;或是再将些涼水放在面碗裡溜些面泥進去,高平話叫“不爛湯(拌湯)”,高平男人常常在酒後燒心時長嘯一聲,自會有老婆去“滾漿水”,是以能否将漿水做好,實在是高平女人的第一手藝。用小漿水做主菜的,最典型的就是“酸菜拔子”了,高梁面的粗糙和白面的細膩合二為一,口感很粗糙,在酸菜的口感背景下,就有些“風刀霜劍”的感覺了。是以,若是中午飯我能當家,一定是建議在“漿水菜”的帶領下,放棄黏糊的拉面,組織三和面的饸絡,用口感光滑細膩的餄羅去化解酸菜戗直,不能讓它一“味”當家。當然還有記憶中痛苦不堪的“瞎菜飯”,不提也罷。

  酸菜的寡戾就表現出它的孤立。做菜時它與入味的大蔥、鮮姜、大料都不能很好相處,即使作成菜品後,還是不能和辣椒、香菜等相處在一塊,能夠制服它的似乎隻有大蒜了,做菜時要用大蒜戗鍋,成菜後,似乎也隻有水拌蒜泥,還有不吭聲的芝麻、香油能夠尾随了。

        三

  高平人為何對寡戾的“小漿水”情有獨鐘,并且戀戀不舍。首先是對其食用功能的認識。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國風”裡将先民們對遠古植物的歌詠可謂淋漓盡緻。《毛詩品物圖考》“草部”裡,盡是高平人可見的植物:“言采其蕨 ,言采其薇”中“薇”是指高平田野裡的野豌豆苗;“誰謂荼苦 采苦采苦”,“苦”之高平人說的苦薊菜;“芄蘭之支, 一葦杭之”中“芄蘭”,高平稱謂“媽媽藤”的;“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中“蕭”即高平農村的蒿草。那麼,對于“刺兒菜”呢?高平先民們一定是像我一樣在田間壟頭最早發現這種早春植物的,最初隻不過象我一樣怕紮了手,或是怕紮了嘴,隻是當認識了這種植物的可食用價值後,特别是其獨特的口味和口感,怕是在當時所有可食的東西裡,給先民們最最深刻印象。我想“小漿水”的制作過程及其原料的易得以及口味的特别,在當時所有可食用的東西裡,肯定是最簡單、最具經濟價值的,以至于一代代能流傳下來。

飯店裡,我對高平“小漿水”和四川酸菜以及東北腌白菜進行過比較,東北酸白菜炒肉片當然很好吃,口感搭配也很有意思:在我看來,酸菜是最最粗俗之物,豬肉在高平人的飲食思維中又高居“聖君”的位置,敢将一“俗”一“雅”二物合在一起來炒,真膽大。别說,豬肉讓酸菜那麼一禍騰,還真有些看虎落平陽的意趣,菜還能這麼吃?東北人真不把豬肉當“肉”啊 ;細一想,難怪,東北老林裡野生動物那麼多,誰還把豬當回事,東北人主食吃熊掌,鹿蹄啊。也曾與四川酸菜進行過比較,感覺四川酸菜有點黴晦味道,老是以為過了食品保鮮期,心裡不踏實。還是喜歡高平“小漿水”香酸的味道,很親切,很熟悉。

  不過即使是高平“小漿水”也還是能夠吃出不同來的。比如我,幾乎是不吃别人家的酸菜,尤其飯店裡的酸菜,感覺有點沒“漚”到時候,就端了上來,全然沒有家裡的那種純粹,道地,幹淨,老口味。

  世界文明程序史上有很多巧合,不同地域同一文明階段的同時出現就是其中之一。不知道高平“小漿水”的最早時間,也不知道四川酸菜的發源時間,也不知道東北酸菜的曆史,那是地域文化比較的範疇,它們的差異點一定很有趣。不過就高平“小漿水”的來曆,我看至少符合這樣一些特點:一是原料廉價易得,在物質匮乏的歲月,自然界各種植物隻要能夠滿足口腹之欲,怕是沒人挑食的。傳說當年神農“嘗百草”,按照刺兒菜一年三季的生長期, 滿天遍野的适應性,神農最早發現和最早放棄的就是這種刺兒菜了,甚至看到那種鋸齒狀的葉片,怕是連嘗也不嘗的。二是制作過程的簡單性,從蘿蔔老黃菜到刺薊小漿水,再到東北酸白菜,制作過程都是鍋台竈邊很簡單的事情,對比繁瑣的“十大碗”制作過程及一色的男性大廚能夠看出,實在是一件簡單的事。三是口味的獨特性,若說酸,沒醯酸,但是野菜不能作出酸醋的,酸醋怕是農耕時期的産物了。

  這樣的過程一定很長,以至于形成了習慣,而習慣又滲透了我們的文化基因,即使在醋酸出現後,人們也沒有放棄;不僅沒有放棄,怕是更加珍惜這種更為經濟的方式了,——因為那時我們的口味也更加挑剔了。

  高平人很堅持,高平文化很傳統。這從高平保留下來的,其他獨特的文化形式中可以看出,比如“十大碗”,比如“飲酒”,又比如“燒豆腐”還有高平方言,高平的秧歌,等等。特别是在酒後,高平男人哀奈一聲,呼喚老婆“滾漿水”;或是在吃完蕃薯,軟米飯後,就會急匆匆的問一聲,有沒有“小漿水”?我都把它看作是高平先民“小漿水”場景的再現,那一句句急促的話語期盼,都是現代高平人在文化意義上的一次次重複,當然也是對文化的繼承。

  每年的清明節,我是一定要回老家上墳燒紙的。祭奠先人,告慰列祖列宗,這是做中國人的本分。與我,每次回家,既是一次尋根祭祖的曆程,也是一次回憶兒時舊事,造訪自然的經曆。三月的高平天地澄明,暖風洋洋,正是踏春好季節,想起小時候曾經在遠處黑狗家地裡薅草,在溝邊堎沿摘桑椹的冒險,時空的轉換一下子使人想起人生的起伏、命運的跌宕、生命的歸宿、世事的變遷,有些感傷。遂想到,工業化的必然程序,每個人行色匆匆,這樣的回家很是奢侈了。

  每次從田間土路走過,不經意中看到溝頭塄沿上最早露頭的刺兒菜和苦薊,心靈都有所觸動,這些古老的植物,怕是比人類的曆史還要悠遠了。艱難困苦的日子,人們就是用它們支撐了一代代高平人的生活,并且培養了我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習慣,以至于形成了我們的堅強的口味和口感,即使在“食有魚,居有車”的今天,高平人心頭還是不舍“小漿水”的情結,文化的傳承和積澱竟是這樣頑強和固執。

  于是,就有了探究“小漿水”的沖動。先是理疏《詩經"唐風》的字裡行間,企盼能覓得片言隻語,若有,那不也是一幅“蒹莢蒼蒼,白露茫茫”般的優美意境嗎?又想在《毛詩品物圖考》中覓其圖樣,為高平人的口味尋找文化的依據和曆史的滄桑感,沒有。這不是高平人的遺憾,是《詩經》的失誤。

高平人記憶中的美食(小漿水)

  直到後來查閱了《本草綱目》,才找到了“小漿水”的出處。《本草綱目》記載:“小薊根苗,味甘溫無毒,主養精保血,破宿血,生新血……,作食菜,除風熱”。 又在百科詞典中找到了“小漿水”的科學資料。茲錄如下,用做結語。

  “小刺芥芽,又名小薊,别名刺兒菜、刺薊等,為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常生于田間、地頭、荒地、路旁、山坡及河岸、渠埂等處。小刺芥芽的嫩苗可食用,營養價值比較高。據測定,每100克幼苗中含蛋白質4.5克,脂肪0.4克,碳水化合物4克,胡蘿蔔素5.99毫克(是菠菜含量的4.3倍)以及維生素b1、b2、c和多種無機鹽,其中鐵含量達到19.8毫克,是野菜中含量較高的。豐富的鐵元素具有生血養血之工功效”。堪比山東阿膠了,呵呵。

  不管高平人對“刺兒菜”的認識有多遠,注定,“小漿水”的生命比人生更長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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