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書話】
作者:姚一鳴
己亥年六月梅雨季節的一個下午,想想許久未外出淘舊書了,我便冒雨去了複興坊的犀牛書店。這家位于老洋房内的舊書店,在上海書友中有着極好的口碑,常去逛逛會有意想不到的收獲。到犀牛書店時雨勢已漸小,走過堆滿書箱的過道,店主小莊坐在裡面埋頭上網。正在書架挑書之際,來了個電話,我便朝書店的後面走去,忽地發現犀牛後面還有間小倉庫,打完電話便去裡面翻找起來,小莊除了說句“裡面書價高”以外,任我随意地挑選。
戴望舒(1905.11.15—1950.2.28)
喜出望外,從小倉庫中淘到一本王曉建編的《逛舊書店淘舊書》(中國文史出版社1994年9月版)。實際上,此書我已有一本再版本,這次遇上初版再買一本,皆由于我對此書有着難忘的記憶,正是這本書把我帶入了舊書的世界。《逛舊書店淘舊書》篇首是施蟄存的兩篇文章,其中《買舊書》一文寫于1934年2月,原刊于他主編的《現代》雜志,後選入施蟄存的散文選集,文中寫的是施蟄存早年買西文書的經曆,其中提到一部法文版《魏爾侖詩集》:
“蓬路口的添福書莊,老闆是一個曾經在外國兵輪上當過庖丁的廣東人,他對于書不很懂得。是以他不會讨出很貴的價錢來。我的朋友戴望舒曾經從他那裡以十元的代價買到一部三色插繪本魏爾侖詩集,皮裝精印五巨冊,實在是便宜的交易。說到這部魏爾侖詩集,倒還有一個好故事。望舒買了此書之後一日,來了一個外國人,自稱是愛普羅影戲院的經理,他上一天也在添福書莊相中了這部書,次日去買,才知已經賣出了,他從那書店老闆處問到了望舒的住址,是以來要求鑒賞一下。我們才知道此公也是一個‘書淫’,現在他已在愚園路和他的夫人開了一家舊書鋪……”
這部《魏爾侖詩集》原來是被戴望舒購得,後來到了施蟄存手裡,再後來又到了陸灏手中。那麼,這部《魏爾侖詩集》到底有多精彩?陸灏在《北山樓藏西文書拾零》一文中有較長的描述:
“這套彩繪皮裝精印的詩集,共有六本,分别是:《感傷詩集》(poemessaturmiens,1914)、《美好的歌》(labonnechanson,1914)、《戲裝遊樂圖》(fetesgalantes,1915)、《平行集》(parallelement,1921)、《今昔集》(jadisnaguere,1921)和《愛情集》(amour,1922),巴黎librairiealbertmessein出版。每本書前都印有一張‘印制說明’,我曾請施康強先生幫助譯出:‘日本紙印刷五十冊,内含一套單行的插圖,由藝術裝幀商renekieffer簽發,巴黎seguier街18号,編号1-50;小牛皮版印刷五百冊,編号51-550。本豪華版永不再印。’每冊都有編号,這六本詩集的編号都不一樣,每本書的彩繪插圖作者也各不相同……”
保爾·魏爾侖是法國著名詩人,1844年出生于麥茨,五歲随父遷居巴黎。中學畢業後考入法學院學習,後到某保險公司和巴黎市政府任職員,開始在巴那詩派的刊物上發表詩作。巴黎公社期間,擔任過公社新聞處主任。革命失敗後,與詩人蘭波一起去英國和比利時,因醉酒槍擊蘭波而入獄兩年。出獄後做過中學教員,搞過耕種試驗。晚年傾家蕩産,流浪四方。1896年,因病而終。魏爾侖著有詩集十餘種,如《土星人詩集》(1866)、《遊樂圖》(1869)、《無題浪漫曲》(1874)和《智慧集》(1880)。其詩歌論著《詩藝》,被認為是象征主義詩派的綱領。魏爾侖以他那反叛既不失傳統的詩風、哀傷又不悲痛的詩意,為他在法國的詩歌舞台上赢得了崇高的聲譽。
那麼這部《魏爾侖詩集》,戴望舒是什麼時候送給施蟄存的呢?在《北山樓藏西文書拾零》中,陸灏這樣描述:“施先生和戴望舒是同學和好友,在震旦讀書時,他們就合租一間廂房,一起跟法國神父學法語,早年都曾醉心于法國象征派詩歌,魏爾侖是他們共同喜歡的詩人,戴望舒還譯過不少魏爾侖的詩。戴望舒後來把這套書送給了施先生,那是兩人友誼的紀念……”
另據戴望舒女兒戴詠素回憶,在抗日戰争勝利以後,戴望舒帶着全家從香港回到上海,和老朋友施蟄存聯系上了,并由著名翻譯家周煦良介紹,受聘上海師範專科學校擔任中文系教授,同時又在暨南大學兼任西班牙語教師,居于新陸村11号。1947年7月,戴望舒因為支援暨南大學學生的愛國民主運動,遭學校當局解聘;1948年5月,戴望舒因參加教授罷課,上海師專校長以他與共産黨有來往為由向當局告發,因而遭地方法院出票傳訊和通緝,不得已,戴望舒隻得再度攜家眷避難香港。而就在這個時候,戴望舒将《魏爾侖詩集》送給了施蟄存。
50年以後,施蟄存又将《魏爾侖詩集》送給了陸灏,陸灏那時是《文彙報》社的編輯,與施蟄存是忘年交。對于施蟄存贈《魏爾侖詩集》,陸灏的記載頗為詳盡:
“90年代起,施蟄存先生開始做結束工作了,其中一項工作就是生前散書……那時,我與幾位朋友經營了一家小書店,施先生有一次說,他想把西文書全部處理掉,讓我去挑選,挑剩的放在小書店寄售……那天下午,施先生一本一本地向我介紹他的西文舊書,輪到這套書出現,雖然法文我一個字也不認識,但書中每首詩都有一幅彩色題圖,漂亮極了,我一見傾心,愛不釋手。但施先生撫摸着書本,說:‘這套書暫時還舍不得送你,過一兩年後一定踐約。’果然兩年後,收到施先生的信。信上說:‘《魏爾侖詩集》可以送你了,等天晴,帶一個袋子來取去。’在送書的時候,我請施先生在書上題幾個字留作紀念,他說過幾天補寫一段文字,但後來也一直沒寫出來。”
施蟄存(1905.12.3—2003.11.19)
施蟄存生前散書是在他年過90以後,他那時耳朵已失聰,看書也要靠放大鏡,那時施蟄存的興趣已轉移到金石碑帖和古玩小件上去。他将一些珍藏的舊書要麼寄賣,要麼贈送給好友、學生,如将大部分詞學書籍送給了台灣中研院,陳顔公刻本《寶顔堂》送給了華師大圖書館,部分英文書籍送給了李歐梵和其他青年學者,法文書籍送給了施康強,送給耶魯大學孫康宜的有《小檀樂室彙刻百家閨秀詞》《衆香詞》《名媛詩閨》等。
追憶往事,故人故事,未曾消逝。
《光明日報》( 2019年10月16日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