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张氏短打拳》一书中,张横秋的弟子良轮写的一篇序言,认真读一读,可能有“振聋发聩”、“脱胎换骨”之感。
拳技统宗百法锦囊
身步宗旨(序)
常闻学书(书法)者曰:“不知六书(古时八岁上小学,先学六组字“上下”“日月”“江河”“武信”“考老”“令长”是也)者不可以会字”。吾谓习拳家:“不具三法者尤不可以宗拳也”。何为三法?乃“手法”、“身法”、“步法”是也。一法未精则不可以抵敌,三法不备,学而未入门,与不学拳者无异。然而三法之中首重于步,以步为主,以手为用。步者根也,身者本也,手者技也。如步拙(笨)者,无根而枝附如失耳。即手为门户,以掩周身,固不可忽。若非身体还转支应,莫撄动敌之锋。(“撄”,敌触也)然身手虽具圆活,苟无步多进退相承,终难避冲逃直。纵能偏闪斜侧,手动而脚不应,身转而步迟。上下乘违而进退凝半,焉能克敌制胜哉?嗟乎,今之习拳者,耑尚重手,(“耑”字等于“专”)不知体而只为用,竟置步法而不言,是犹捨本就末也。
且而“跨马开弓”之旨,久失其传,“动节运气之学”世所罕有。所以肆武者,昧偏闪腾挪之义,无起伏粘卸之方,不求动节之略,独恃练力之方。究其身法,尚未知是何样范,或稍能蹲身端坐者,遂认曰:“身法好”。常见“三脚猫”假冒拳师,玄“三家村”里谈技,教人摆“坐马势”,将两脚八字分开,挺直坐下,不异老者登厕。乃喻(教导)学者曰:“要练到推不动才妙”。并不言脚步如何进退,身体如何操守,其势其名何义,其法其用何恃,毫无筋节指点,使人莽撞瞎摸。
又如,教人摆“前弓后箭”之势,先将学者身体帮正向前,以前脚跨出,俨如十字屏风,然后将学者后脚弯里一蹬,看坚硬否,随喻学者曰:“此处最要坚固,不然恐被人从后往里一蹬,就要跌翻闪”。此议论几令人喷饭。
其如手法,则横冲直撞,但知沉重为能。脚步则直进直出,自谓以快便可称。岂知拳法奥妙靡穷,亦如出囊无底。有许多奇正相需之方,反复制胜之义,祗可意会,难以言喻。若恃手重步快之一见,遂可以尽拳法之神奇,吾不信矣。
种种传来悖谬,难以悉数,略举一二,以见治习之误。
夫手法固宜于重,然必谙于披窍捣窍,方能克敌。而身法虽贵于低,不有“起伏卷舒”,何以操持,兼有伸缩圆活之力、精阴阳幻化之微?更须手一动则身旋步转,拳一出而肘肩并随,乘虚因势,方不撄人之力,刚柔相济,始称御敌之奇。环转活便,斡旋上下,庶不愧于身手运用之妙也。至于步法则不啻于快便,(“啻”=不止是)尤宜“轻浮坚固”,其要以“跟实指悬”,沉而移行。换步之间,撇膝勾臁,“跟踹尖翘腿随行”。发不待意而后夅,(原文中那个“降”字,只有右半块,也念“降”,是“降临”的意思)迎锋触敌,刚柔相乘,顿则粘挨直入,硬则顺势斜还,让中不让,不攻而攻,无中翻有,绝处重生,庶几有下部之能,方称为步法。岂止疾快而已耶?
然必耑心练习,(“耑”=专)朝夕无间,幽居简出,毋为积学以惑,方能到此地步位。岂初学入门者遂得而言者哉?
是以步法切于身手,必先重致其功,以立根者,然后可以言拳也。故先贤定“三角”、“梅花”步法,实为拳技纲领。第由来世代已久,图诀无存,咸以口传心授,不无差错之弊。兼之习者尚奇妙之节,分生枝派,各成一家,遂有“寒鸡步、一字步、里八字、外八字步”。步非原形,而各不一称。但知恃能灵巧,不思偏枯,反据此者肤学浅勾,(“勾”者,俗语“勾当”,行为也。)未揣其可如者,以伪乱真,互相诽谤,使学者时疑。谈斯道者十常八九,揣本穷源者百无一矣,非真传实学可问。
我徽郡(安徽黄山市)绩溪(在黄山市西30公里)庠士(秀才)张横秋先生拳法神奇,为宇内名家体,“三角”、“梅花”步法化为“左右之玄”,推究精奇,成一定理。绘图着诀,启千古未发之秘,使学者得其头宗。惟其玄机,非工深日久者不能造(达到),无才识兼优者不可言,其如村愚鲁夫,犹难测识此,固不足与语也。
然余常读张氏拳经,其实言透彻,字字为奇,一法一用,莫不备悉详言,而示人之方技矣。今四方之士尚其学者不乏,往往说则同源,法则异派,叩其运用之方,与书旨全不相符,何也?总之习武者或多鲁莽,甚至目不识丁,多因未攻书旨,何能研究精微?无非口传心授,照样画葫芦,兼之传者有秘,学者未工,遗其筋节,失其本真,一经毫厘之差,遂致千里之谬。向或图式差舛,(音喘,错乱,违背)以讹传讹,流弊日久,囊底全无,则知传来已非实绩,学者安得全器以至颈项(达到一定的水平)乎。
余因家贫少食,且身懦(懦弱)多病,久而致志于拳。其初也,仅知艺之有拳,而不知拳之有法,一切身步动节运气之法绝未见闻。日常习练,不过飞拳舞腿,以美其观。间或特蛮力,而推桩摆架式以伺骗,种种浮泛之学,一无实绩,虚延岁月。慕张氏之名者有年。
递更八载,嗣于王戌(1742年,乾隆七年)夏季之南雄,(江西赣州西南)(这里传抄缺失,见到张横秋的过程)曰萍水相逢,诚以三生有幸,乃蒙不吝见教,即发脚步、打个圆圈,但见一来一往,势若疆场奔马,横冲直撞,不可以撄其锋芒,进退便捷,收放自然,乘虚因势,才不撄人之力,近身入怀,犹如地塌山崩。起伏无常,环转靡定,举动周旋,身手镕成一片,令人目不暇视,手不暇指,不啻迅雷奔电也。余窃奇之,于是相率吾友洪氏丰城、杨氏震修,条执弟子礼,共从学焉。乃于金阊门(在苏州)分设主馆舍,敬侍三月。朝夕亲教,得耳提面命,学生平所未学,指已学之未明。讲解奥妙,切究根源。始知往日之学,悉属偏枯大概,治习多枝叶而非根本也。况者师技学名流,文武兼优,循循短短,一一使人贯通,诚然大匠风范,确非凡夫之可比并,独愧相见之晚耳。
缘以先生南旋,吾辈亦渐星散,嗣后各萍踪无定,离合非常,遂尔疏懒。究其拳技之学,尤未蹬堂入室,光阴荏苒,匆匆旋延十载后,蒙先生指玄奥。
辛未(1751年,乾隆十六年)阳春,逐利(做生意)娄东(在苏州东南)之南门,明年秋七月,(1752年,乾隆十七年)闻有我徽郡歙邑(今安徽黄山市)胡道生者,素以拳名,颇得张氏秘奥,适过吴门。(苏州)余闻之喜,即偕三同志过访。遇于虎丘,来至寝所,欣然留居。草塌抵足谈心,复反斯道,因而各出生平所学,惜吾师归泉(去世)之速,未尽获其精微,良可浩叹也。因叩(问)其身步之旨,继复叩伊(他)运用玄妙。遂以张氏“之玄步法”授余,指出蹁跹之妙,分门定户,有条有理。进攻退守,绰绰有余。散之则一法通于万用,不需别坐枝节。合之则万殊同归一理,成为一定之规。妙在千变一用,学者了然可宗。真不愧吾内家秘授也。依稀宗而习之,莫不得心应手。演习一月则起伏粘卸,自觉圆活。练之半载,则腾挪偏闪,竟成身步蹁跹。一反一复,具横冲直撞之势,彼来我去,有推坚斗硬之锋。步到身傍,敌难把捉。举手舒放,人即颠翻。得非形势与人同而筋节与人异耶?于是复采诸家步法,反复推敲,比较优劣。果无出其右者也。此秘授真传矣。余得其不敢独私,绘图着诀,公诸同志为进道之阶尔。
乾隆癸酉(1752年)岁次仲秋月天都后学良轮识。
绵张先辈对步法重要性的论述
解读:
考虑到现在不少年轻人古文底子差,我且用白话翻译一下:
常听学书法的人们说:不晓得六书的人,不可以跟人家比写字。我说习拳练武的行家们,不具备“三法”的人,尤其不可以称宗论派。
什么叫做“三法”?就是“手法”、“身法”、“步法”。这三法之中,任何一法还没练精,就不可以抵抗敌人的进攻。不具备三法,就是虽然开始学拳,但还没入门的人,与根本不懂拳的人没有什么区别。
然而,三法之中,最重要的是步法。以步为主体,以手为使用,手法不过是具体的技法。拿一棵大树做比喻,步法,是树根。身法,是树干。手法,是树枝。步法笨拙的人,好比大树无根,这样一来,树枝就失去了依附的地方了。
虽然说手是门户,用以掩护全身,当然不可忽视,但是,如果不是由身体回环转动支应,只凭手,不可能抵御对手进攻的锋芒。(“撄”,敌触也)然而,虽然身、手具备了圆活的技巧,如果没有步法上许多的进退和承载,最终还是难以避开对手的冲击,无法逃离对手直线攻击的轴线。即使你能歪着身子偏闪,拧着腰斜侧,但是,手动而脚不响应,身子转动而步法迟慢,上下互相矛盾,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怎么能克敌制胜啊!唉!如今练拳的人,只专门崇尚沉重的手法,(“耑”字等于“专”)而不懂得武技的主体而只追求手法的使用,竟将步法置之度外而不谈,这就好像捨去了根本而只去寻求细致末梢一样,用土话说就是“丢掉西瓜捡芝麻”。
而且,“跨马开弓”的宗旨,很久以前就失传了。身体骨节的蠕动抖发、运气的学问,世上已很难见到了。所以演练武术的人,已经蒙昧了偏闪腾挪的真义,没有了起伏粘卸的妙方。(起伏是指绵张的“起沉落浮”,就是手向上时身向下沉,手向下时身向上起,这样才能克服顶劲,沾卸敌劲。)现在这些人,不追求骨节蠕动的方略,只仗恃练力气的方法。你要问他身法,他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有什么规范。或者,稍微能够做到蹲身端坐在后腿上的,就认为是“身法好”了。常见有“三脚猫”功夫的家伙,假冒拳师,炫耀“三家村”说大话的功夫,教人摆“坐马势”,叫人家两脚八字分开,挺直身子坐下去,好像老头子蹲厕所。(坐马开弓势,是绵张拳对敌预备势,以后还要专题论述,决不是“骑马蹲裆式”,差得太远了。)这些拳师还教导学生,蹲下去,要练到要推不动才妙。并不讲脚步如何进退,身体如何操守,“坐马开弓”这个架势、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这个技法怎么使用,对这些筋节要点丝毫没有指点,让学生莽撞的瞎摸。(其实这些拳师自己也不懂)
又如,教人家摆“前弓后箭”之势,先将学生身体帮正,向前扑出去,前脚跨出去,摆个拗步冲拳,俨然像一个十字屏风。然后用脚往学生后腿弯一蹬,看是不是坚硬。教导学生说:“这个地方最要坚固,不然恐怕有人在背后往里一蹬,就要跌出去了”。这种议论,几乎让人笑得把饭都喷出去了。(现在这样教徒弟的也大有人在,绵张的“前坚后箭”步乍听起来与“前弓后箭”差不多,实际上完全不一样。)
如果说到手法,则横冲直撞,只知道以沉重为能。说到脚步,只知道直进直出,自己夸赞说,这多么快捷呀!(现在持直进直出论者也不在少数)他们哪里知道步法奥妙无穷,就像老子说的,世界像一个大的空袋子,见不到底。有许多“奇正相需之方”,(“正”就是直步中门,“奇”就是斜步偏门,作战不但需要正面攻防,更需要出奇制胜。)“反复制胜之义”,(正而化为奇,奇而返归于正,正奇互用,才能克敌制胜。)这些方略,这些深义,只可意会,难以言喻。如果仗恃着手重步快的一孔之见,就可以穷尽拳法之神奇,我不相信。
种种流传开来的悖理谬论难以悉数,略举一二,就可以看到武术治学方面的错误。
是啊,手法固然应当沉重,然而必须熟练地运用“披窍捣窾”的技巧,才能克敌制胜。(“披窍捣窾”就是通过偏闪腾挪,避实就虚,击打敌人的薄弱环节。)而身法虽然贵乎于低,但是,如果没有起伏卷舒,怎么能够运作身体,兼有伸缩圆活之力,精确掌握阴阳幻化的微妙运用。(这里说的是,身法不止是一个“低”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起伏卷舒”,起伏就是手起身落,手落身起的矛盾劲,卷舒是丹田的转动吞吐,这是柔化抖发内力的源泉。)更需要,手一动身子也要磨旋,步子也转动。拳一出,肘、肩也要随之前攻。(这就是“整劲”,这里指出了“动手就动步”的原则。不要站在那里,比划好长时间不动步。有的人甚至强调不要动步,说一动步就不稳了。有的虽然也动步,但是走一步停一下。步法上的“顿号”也会影响到手法上出现“顿号”。)
乘虚因势,才能不与人顶着劲干,刚柔相济,才能称得上是御敌的奇招妙法。环转活便,上下斡旋,差不多才不愧为身手运用的玄妙。
至于步法,则不止是快便。(“啻”=不止是)尤其应该“轻浮坚固”,其要点是“跟实指悬”,(听惯了“五指抓地”、“落地生根”的说教,突然听到祖先的“跟实指悬”,“轻浮坚固”,一定感到很“另类”,其实,那才是真正的步法。将来我们还要细讲。弄懂了绵张的各种步法,就会感到“五指抓地”、“落地生根”有多笨。)这种步法很沉稳,却又可以很方便地磨旋移动。换步的同时,就伴随有撇膝、勾臁等法,脚跟、脚尖踢踹腿等技法伴随着步法的前行,这些攻击,不必等待“意”发出指令以后才降临。(原文中那个“降”字,只有右半块,也念“降”,是“降临”的意思)迎锋而上,触敌而变,刚柔相乘,彼刚我柔,彼柔我刚,他稍有停顿,我就粘手挨身直入,发现他很刚硬,就顺势斜走,左“之”变右“玄”,右“玄”还归左“之”,运用偏闪腾挪,躲影蹁跹大法,巧妙地击败对手。这叫做“让中不让”,“不攻而攻”,“无中生有”,“绝处重生”之法。有了下部制敌的技能,才能称得上是步法。哪里只是快捷而已呀!(步法,不只是快捷,更重要的是角度的变化,还有步法里包含的暗腿、暗膝的运用。)
然而,必须专心练习,(“耑”=专)早晨晚上都不间断,安静地居住少外出,不要贪多嚼不烂,不要因为学得太多消化不了,反而感到迷惑。才能练到如此地步。哪里有初学入门的人就能轻言步法的呀?
正是因为步法密切地关系到身手,必须下重力,把步法学到手,要先立根,然后才能说拳。
所以先辈贤人确定“三角步”、“梅玄步”,确实是拳技纲领。这件事情的由来时代已很久远,图像、口诀都没有留存下来,只凭口传心授,不可避免地存有差错和漏洞。再加上学绵张的人,崇尚追求奇妙的情节,于是就添枝加叶,分成枝派,各成一家。于是就有了“寒鸡步”、“一字步”、“里八字”、“外八字”等步。这些步已经不是张氏原形,而名称也各不一样。(这些步在曹焕斗《拳经拳法备要》里都有,已非张氏原步。)这些人只知道仗恃卖弄灵巧,不想一想这东西是否偏枯,反而依据这种肤浅的学说和勾当,(“勾”者,“勾当”也,行为也。)也不揣摩揣摩这些东西能不能行,就以假乱真,互相攻击诽谤。使学拳的人时常产生疑惑。喜欢谈论步法的人很多,十个人里面就有八九个,但是,真正探本穷源,刨根问底深入研究的人很少,一百个人里也没有一个呀!没有真传实学可问。
只有我们徽州(今黄山市)绩溪(在黄山市西30公里)痒生(秀才)张横秋先生,拳法神奇,是天下名家的体系,“三角步”、“梅玄步”法,化为左右“之玄步”,推究得非常精奇,形成了一定的定理,并且画了图,标明了口诀。从而开启了千古未发掘的秘密,使学拳的人找到了头绪。这种步法的玄机,不是工深日久的人,不可能达到,不是才识兼优的人,说也听不懂。如果是又笨又傻的愣头青,更难弄明白,因此,没必要跟他讲这话。
然而,我经常读张横秋的《拳经》,他说得详细透彻,每一个字都神奇,每一个技法、每一种用法,都说得非常详细,并且把使用技巧展示给你。如今四方人士,崇尚他的学说的人很多,但往往是说起来同一个源流,拳法上却是不同的流派,问他运用的技法,与书上说全不相符。为什么?总之,练武的人,可能多鲁莽,甚至不识字。因为没有学习过张氏的书,怎么能研究深入呢?无非是口传心授,照样画葫芦。再加上传拳的师傅有所保密,学拳的人没有下功夫,丢掉了此拳的一些要点,迷失了此拳的真意,起初也许是一点点错误,越传越错,到后来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也可能传抄的绘图画错了,以错传错,流传久了,一点正确的东西也没了。可知,传来的东西已经不是真实的绵张拳了,学拳的人哪能得到完整的东西,达到一定的水平啊!
后面良轮讲述了他向张横秋学拳,向张横秋的弟子胡道生学“之玄步”的过程。大体上他是1742年见到张横秋,学了三个月。当时张横秋应该是72岁。又过了十年,张横秋已去世了,他又遇见了胡道生,教了他“之玄步”。第二年,他把这些真正的步法的图画出来,并加上说明,供大家学习,可见古人并不像我们现在这样保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