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刘洋风
读《红楼梦》的第二回,倒像贾政领着一帮清客打开了大观园的大门,“只见迎面一带翠障挡在前面”。这翠障,既是风景,也是遮蔽,既让观者对园中风景心中有数,又不至于一览无余毫无意趣。贾雨村、冷子兴于宁荣两府,其功能也是如此。
贾雨村的故事,连着甄家的小荣枯和宁荣两府的大荣枯。贾雨村赫赫扬扬成为本府太爷的时候,甄家已经跌落谷底,英莲已被拐卖杳无音信,甄士隐已经出家,留下封氏带着两个旧仆,依傍父亲做些针线勉强度日。
人生至此,不过是在绝境中苟延残喘,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呢?
还是有的。贾雨村带走了陪伴封氏一路从繁华走到凄凉的侍女娇杏,承诺说“自使番役务必采访”英莲回来,让甄家娘子好生保养,以待女儿下落。彼时贾雨村的承诺,未尝没有几分真意。可这承诺带给封氏的,到底是期待还是更深的绝望呢?
贾雨村的太爷生涯很快受挫,他在官场里翻了大筋斗。上司参他“貌似有才,性实狡猾”,说明贾雨村才干是有目共睹。那“一两件徇庇蠹役、交结乡绅之事”,则说明贾雨村受到地方势力的联合排挤。
铁打的衙役,流水的县太爷,没有家族庇护的县太爷,容易遭到地方上盘踞多年的乡绅与衙役的架空。这种排挤与架空,与贾雨村本人是否贪腐毫无关系。实际情形很有可能是,初入官场的贾雨村保留书生意气,不肯同流合污;或者想有所作为,爱惜羽毛,因而被架空并构陷。
爱惜百姓的书生意气也好,沽名钓誉求清官名望也好,贾雨村的努力都宣告失败。他的为官之道,至此彻底扭曲。
革职后的他,担风袖月,俨然一派名士风范,但那颗火热的仕途之心,从未停息。他去江南甄家做了塾师,后来又到林家来坐馆,为的是生计,也未尝不为人脉。
林家俨然是一个高级别的甄士隐家。林家夫妻为人和善,只有一女,爱女如珠。贾雨村在此坐馆,舒适固然舒适,到底意难平。
时值黛玉丧母,连日不曾上学,雨村闲居无聊,信步到郊区,偶遇冷子兴。书到此时,方算正传,两人的闲谈揭开荣国府的面纱,也让我们知道了,那石头痴心向往的红尘富贵温柔乡,到底在何处。
一个是跌了跟头的罢职官员,一个是“有作为大本领”的古董商人。他们看贾府,有些时候,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有些时候,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于贾府,他们不过是努力攀附上来的小人物。冷子兴娶了周瑞家(王夫人陪房)的女儿,贾雨村自陈“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于他们,贾府固然是向往的风流显赫地,却也不过是下酒的闲话。
荣宁两府自初代宁荣两公至贾兰、贾蓉整整是五代人。宁国府贾敬“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余者一概不放在心上”。一个不在家的家长,一个无人管束“一味高乐不已”的贾珍,还有一个年方十六的贾蓉。人丁凋零,混乱无序,种种末世景象。
荣国府的状况要比宁国府要强。贾母尚在,四世同堂。贾赦、贾政袭爵的袭爵,做官的做官,井然有序。衔玉而生的异象,使宝玉蒙上了一层神话色彩,可抓周仪式上所抓的脂粉钗环,似乎又冲淡了长辈的厚望。宝玉的女儿观,更是让世人瞠目结舌,冷子兴直接以未来色鬼视之。
贾雨村却正色讲出了一通正邪两赋的言论。天地间有正邪两气,生大仁大恶之人,在治世与乱世间轮回,这本是平衡之道。当今是盛世,邪气偶尔弥散时遇正气。正邪两气的结合,形成了集聪俊灵秀和乖僻邪谬为一体的异样之人。所谓异样,自然不同于庸常之人。他们或为情痴情种、逸士高人,即或命运不堪“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甘遭庸夫驱制”。
贾雨村这番言论,正如同之前无才补天的神话一样,细细推敲,俱是满腹心酸的鬼话。天地有正气,天地亦有邪气,甚至盛世亦不能免。这邪气滋生了不为世容的孤高自许,这邪气滋生了不肯随俗的寂寞前行。这邪气真是邪气吗?
倒似举世皆浊我独清的清气,似那非世俗之所服的芳香之气。所以这邪,分明是与世不容的正,只不过“成则王侯败则贼”罢了。这番话蕴含了自由主义思想之种子,也未尝没有为自己鸣不平、吐露为庸夫所压制的孤愤。
不过雨村其人,名利之心炙热,固然有高见卓识,着眼点却仍是仕途利禄,所以他能欣赏智通寺“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对联,却不曾黄粱梦醒。
冷子兴姓冷,却是火中取栗之人。一边感慨着荣宁两府“主仆上下,安福尊贵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和“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一边拼命攀附着荣国府这棵大树。
说到底,坐而论道易,起身践行难;冷眼旁观指点他人易,身在局中退步抽身难。隔着得失与不甘,隔着渴望与野心,山不是山,水不是水。
第二回的末尾,贾雨村终于等到都中起复旧员的喜讯。雨村一片欣喜,冷子兴一团火热,只为搭上都中荣国府的便车。那传说中的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荣国府,究竟又是怎样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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