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夜何其
黛玉六岁了,还没来过外婆家。
这是大户人家女儿的悲哀。小户人家粗茶淡饭,女儿倒是可以嫁在附近村庄里,想娘了,骑上头毛驴回家看看。官宦人家的女儿只能嫁到官宦家,长年在京城里做官的不多,大部分到地方上去,今年在河南,明年在广东。那些出嫁的女儿跟着公公或丈夫南来北去,父女,母女,经常多年不见一面。
黛玉的母亲嫁给姑苏林如海,跟着林如海住在扬州的巡盐御史衙门里,直到病故,没与京城里的老母亲见上一面。
贾敏是病了些时日的。但是古代信息传递缓慢,贾母那样的老诰命又不能轻易出门,出门就兴师动众。只能,贾敏在病榻上遥念着母亲,母亲在京城里遥念着爱女,直到贾敏病殁的消息传来,那点念想才断了。
贾母唯一能为女儿做的,是把年幼的外孙女接到跟前,亲自抚育她。
“有娘的孩子像个宝,没娘的孩子像根草。”林家丫环养娘尽有,小黛玉生活上有人照料,不至于像荒草一样。可是,一个孩子成长过程中,不是有吃有穿就够了。她还需要关照,爱抚,有人训教、指导,还需要一个稳妥的人给她安排未来。林如海当然也能做,只是,一位公务繁忙的父亲,总是代替不了娘的角色。
况且黛玉母亲病逝,弟弟夭折,家中仅剩她与父亲,她连个玩伴儿也没有。京城里的外祖母家,人口众多,一群表兄弟,表姐妹,大家凑在一起玩耍,也不孤寂。
以后,贾府就是黛玉的家了。
应该向黛玉引见引见贾府的各位成员吧?
荣府的主要女性成员分为三组出场。
第一组是黛玉的两位舅母和大表嫂。她们的相貌性格一句话没说,只让贾母介绍了介绍她们的身份:
“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
传统观念中,一个人过了中年,性别就趋向中性,穿什么衣服无所谓,长什么模样也无所谓。其实这组人里混着个异类——“珠大嫂”。
按冷子兴的介绍,珠大嫂才二十岁左右,青春美少妇。她不是打扮得光彩鲜亮,与姐妹们、妯娌们笑语喧哗走进来,而是混在暮气沉沉的太太行列里。自然是因为那个“先珠大哥”的“先”字。“先”是已经去世的人,先祖,先辈、先人。因为丈夫成了“先夫”,才二十岁的珠大嫂就成了未亡人。未亡人是活着等死的人。
死人哪能有生机,枯木槁灰才是死人的样子。
第二组登场的是一组花季美少女,贾府的三位姑娘。她们住在一起,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上一样的学堂。
可是,人的本性像播在地里的种子,长着长着就不一样了。这三位姑娘也是,从她们的外貌上已经可以看出她们的分野。
“沉默温柔”的迎春与“顾盼神飞”的探春,终究会是不同的人生。因年幼而被忽略的惜春,也有一天让人们惊讶:咦,这个姑娘是怎么长大的?
第三组人该登场了吧,曹公忽然不急了。让贾母等人与黛玉聊起天来,聊的是黛玉的病症。
黛玉三岁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要化她去出家,她父亲不同意,那个癞头和尚就说:
“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
黛玉的父亲听了这些没头没脑的话,也没放在心里。
本来,我们也不会放在心里。但是,我们这些万能读者知道香菱三岁时,也有一个癞头僧要化她出家,她父亲甄士隐不同意,那位僧人说: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果然,第二年元宵节,家人抱着香菱出去赏灯,趁着家人疏忽,拐子把小香菱抱走了。
有香菱的准确预言在那里,我们对黛玉的命运不由忧心起来。癞头僧说除非“总不许见哭声”,可是黛玉三岁以后,先丧弟,再丧母,她怎么不哭?不见外姓亲友也做不到,她如今长住外祖母家,外祖母家的人,不都是外姓亲友?
她这一世,大约不会平安了。
就在我们为黛玉的命运忧心时,后院忽然传来一阵笑声。这阵笑声出现得太突兀,不独我们吃了一惊,黛玉也纳闷:
这些人个个都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
好吧,第三组人物出场了。
这组出场的人不少,一群媳妇丫环。主角却只有一个,就是这群人簇拥着的那位“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美貌少妇。
只见她: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金色、珠色、豆绿、玫瑰、大红、五彩、石青、翡翠,这么多绚丽色彩交相辉映,像不像一只五彩缤纷的凤凰?
又像不像电视剧的女王出场?
这位女王一样华丽登场的就是贾琏之妻王熙凤。按贾母先前的介绍方式,她应该跟黛玉说:“这是你琏二嫂。”没有。贾母说的是:
“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
这句话,更见来者不同寻常的身份。绰号,分什么人叫,外人叫,是不尊重。老领导叫,那是亲切,不见外。
琏二嫂有什么本事,跟老领导贾母混得像老朋友似的?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琏二嫂本领果然不一般。开口这几句话,就见水平。
“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
一句话,把黛玉夸成花儿。这还不行,这让人感觉贾府的几位小姐比,黛玉差得远似的。孙女是在贾母面前长起来的,岂不显得贾母不会调教。“我们贾府的几位小姐也不差”,这样说也不行,这很明显带着亡羊补牢的敷衍。
凤姐说的是:
“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这话真是让人叫绝,一语三关。我们贾府的孙女,从小在老祖宗身边长起来,通身气派像老祖宗。黛玉从小没在老祖宗身边长,也有老祖宗的气派。老祖宗“口头心头一时不忘”,不是老祖宗偏心,而是黛玉精神气质上跟贾府里的女孩子一样,老祖宗把她当孙女念想。
这好比一只小兽进了一个兽群,一只兽过来嗅了嗅说,这气味跟咱们一样。这就是接纳她,把她当自己人了。
论花式夸人法,凤姐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舅母、嫂嫂、姐妹们见了,舅舅与表兄弟们也要见见吧?情理上,当然要见,哪有外甥女来了不见舅舅的。写法上,又最好不写。
舅舅与表兄弟跟黛玉的生活关系不大,一个一个写,枝枝蔓蔓,浪费笔墨。曹公找了个借口,让两个舅舅都没跟黛玉见面,大舅舅是连日身上不好,怕见了外甥女伤心,暂且不见。二舅舅是斋戒去了。既省了笔墨,又给以后留出发挥的余地。这写法,不能不说高明。
但有个表兄,是一定要见的,不见他,后面就没故事了。
宝玉。
宝玉出场前,先让王夫人铺垫了一番。说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娘说儿子,向来有水分。有时是出于礼貌,故意把儿子说得不堪。有时是儿子很一般,做娘的像施了障眼法似的,就是看不见儿子身上的毛病,只觉得儿子怎么看怎么好。
王夫人这话,不要百分百相信,很可能是自谦。但从王夫人后面跟黛玉说的那段话来看,她是真的不明白儿子的奇怪行为是怎么回事。
王夫人这番话,与第二回中冷子兴对宝玉的看法一模一样,只是王夫人没像冷子兴那样说宝玉“将来色鬼无疑了”。王夫人嘴里没说,心里未必没有这样的疑虑。
一个人,外人不理解,亲娘也不理解,他生活在一个熟悉的陌生世界里,他是怎样寂寞。
当宝玉看到与他气质相似的黛玉时,无比欣喜。当他听说黛玉没有玉时,又哭得满面泪痕,气得要把那块玉摔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出生时口里没衔着玉,只他口中衔玉而生?见到这个神仙似的林妹妹,他以为遇到同类了,但是,她也没有玉。他还是孤独的。
那块玉像个带着咒语的符号,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给他印上特殊的记号,让他在芸芸众生里是个孤独的存在。如同生物学家放出去的带着脚环的实验动物。想来那些动物们也会疑惑:为什么别的鸟雀脚上没有环子,就我带着个环子呢?
但是,宝黛真的是同类,他俩见面的熟悉感就是同类的气息。
灵河岸边,三生石畔,他曾以甘露浇灌她,助她修成人形。而她,无以为报,跟他到凡尘,把一世的眼泪还给他。
他俩尘世里的故事,这这样缠缠绵绵开始了。
跟在黛玉之后出场的,是宝玉的大丫头花袭人。宝玉的灵魂安放在一个娇弱身体上,花袭人无微不至照顾他,让他的肉身不会成为灵魂的累赘。他像精神上依恋着黛玉一样,身体上依恋着花袭人。
他渴望一生一世不分离的两个人都出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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