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报纸刘灵旧文连载：报告文学

*《生命与情》于1994年4月2日在《贵州日报》全文刊载，我节选部分再次连载。致敬生命！

一个年轻女工

我不认识廖红，我是看了“倡议书”，号召广大团员、青年伸出友爱之手，帮助我们年轻的朋友廖红。她是个只有二十四岁的普通女工，不幸患了癌症。

大约十天前廖红在丈夫和小弟护送下住进贵阳铁路医院产科。她即将要成为母亲。作为女人，做母亲是天职。我们不难想象这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妇女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她正满怀希望期待着那个最激动人心时刻的到来。她的丈夫、弟弟以及她的工友又是怎样地在为她祝福。不幸的是廖红摔了跤。其实，就算是她不摔这一跤，一个巨大而无情的阴影也已经笼罩了她年轻的生命，只是还没有人觉察罢了。实际上悲剧早就静悄悄发生了，廖红表面完好的肌体，正在被癌细胞残忍吞噬。她曾经感到过疼痛，也闷油，却误以为那只是正常妊娠期反应。纵使没有忽略这些细节，遗憾更多，告慰更多，“并不算发达”的医学又真能够挽救她坚强、脆弱的生命吗？

一个矮小、瘦弱的女人躺在洁白的手术台上了。廖红接受剖腹产手术前，她和亲人对即将来临的灾难仍一无所知。她凭着做母亲的天性，想到了孩子的未来；廖红多想对孩子说，这是春天就要到了的季节，大街小巷的花就要开放，幸福的娃娃，你来得正是时候。不知怎么了，廖红格外怀念十月怀胎那些日子，慢长、难熬，又觉得甜蜜。孩子在妈妈的肚子里踢腿、翻身，甚至练拳。想必也是大多数马上要成为母亲的女人都有过的复杂心情吧！检查结果却是死胎，在不应该出血的时候大量意外出血，喷射出的血，甚至洒了医生护士一身一脸。紧接着很快确诊肝癌。

医学是一门让人永不满意的科学。癌症的攻克大约还遥遥无期，差不多无时无刻不在夺走我们人类宝贵的生命。廖红毕竟太年轻。且不说她短短二十四年生命里曾吃过远比她的同龄人超出数倍的苦，单从外表看，她丝毫不起眼，就像随便长在田野、铁路边、山坡上的一株不大会引起人注意的小草。但生命力却又那么顽强，顽强得甚至让你感觉到死亡根本与她无缘。

廖红小时候跟着妈妈住在一个名叫天龙的小火车站上，那地方条件极差，出麻疹时九死一生。妈妈把她背到贵阳人已经奄奄一息。妈妈坐在病床边，三天三夜没敢合眼，大家都以为小廖红死了，可是她战胜了死神。第四天，她睁开紧闭的两只眼睛，重新看见了窗玻璃上的太阳光。中国有句古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照道理，廖红该一生顺畅了。其实不然，厄运总是无意中随意敲响弱者的门窗。那时候父亲不管家，妈妈在客运段跑车，弟弟才几岁。她在离家五公里的小学读书，算好妈妈跑车回家的日子，廖红放学就朝家跑，总要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去站台上接妈妈。她牵着弟弟的手等在每次固定的位置。妈妈一下了火车，总是把好吃的东西分给弟弟和她。廖红看得出，妈妈一次比一次瘦了。1988年，妈妈病倒了，肝癌。小廖红守在床边寸步不离，给妈妈喂饭递水。有一天妈妈从昏睡中醒来，抓住女儿的小手，对她说：“以后不管怎样艰难，廖红，可别把你两个弟弟丢下不管他们啊！”当时，廖红完全没想到妈妈会死。妈妈死了。从此，年仅十八岁的廖红挑起了这个家庭的重担。又有一天，父亲喝得醉醺醺突然从外头回来，翻箱倒柜一阵就走了，听说他跑到成都跟一个女人结了婚，就再无音信。相隔千里，又没有确切地址，廖红也就断了去找的念头。本来廖红快高中毕业了，巴心巴意想考大学，但为了拉扯两个弟弟只好退学。铁路上招工，她去考就考上了。大弟十七岁考工也考上了，眼看着就可以松口气，却麻绳细处断，大弟工作一个月，脚被火车压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廖红有点承受不起，独自躲在被子里哭得死去活来。但擦干眼泪她又勇敢地去面对明天。她每天照顾弟弟们吃饭、睡觉，替他们把衣服洗得发白，破了就赶紧补上。她不愿意叫外人说，你们瞧，这几个没爹没妈的孩子真可怜。妈妈已经死了。现在姐姐就是妈妈。每当夜深人静廖红独坐灯下，怀念起妈妈在的时候那种欢乐，忽然发现泪水模糊了双眼。

她跟丈夫小黎是在职工单身宿舍认识的。丈夫会常常伏在床边憨憨地说：等我来瞧瞧我们的儿子练拳。她也会细细抚摸着他扎手的毛栗头，眼里全是深情。妈妈去世得早，爸爸又是那么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现在丈夫就是自己最亲的人了。小黎是老实人，谈恋爱时廖红对他说：我有两个弟弟，还小，我不能丢下他们俩不管。小黎说：是你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弟弟，结婚后他们跟我们一起过日子。瞧啊，他们这个四口之家多热闹！有了家后，廖红也有了依靠，想把丢下的学习补上，参加成人自学高考，两次当选三八红旗手，又成为技术考核标兵。廖红到底是一个特别要强的人。现在，医生说她只剩下三个月的生命。我为她祈祷，希望是误诊。否则，老天爷你未免太残忍了。现实真这么残酷。

得知姐姐的真实病情后，廖红的两个弟弟在病房门外抱一起啼哭。他俩一直就把姐姐当成了妈妈。他们不愿意，也不能再次失去妈妈。廖红的领导和工友们都来到医院探望。她说：娃娃死啦。大家苍白地劝她：没有什么！廖红你还年轻，一切还可以重新开始。廖红你可要坚强挺过去呀！信念有时候可以打败病魔，就是命运。

有时候我们总抱怨自己不如别人过得好，想想廖红吧。多么年轻的生命啊！我常思忖，生命存在本身就是幸福。也许真的没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我在采访时向廖红的丈夫小黎提到过向社会求助的事，他夫妻俩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一直默默无闻，现在也不想兴师动众。但是廖红的命运悲剧还是深深震惊了我的心。

世界因为有了廖红，曾经多出一束阳光。有了廖红这样的姐姐存在，弟弟们的心窝窝里就多生出了许多温情、温柔和真实。我们的周围因为有了廖红们，当面对厄运时，会增加几分搏击的勇敢和信心。我看到病床上静悄悄地躺着一个从不甘屈服的生命。哦，我年轻、善良，永不退缩的朋友廖红，天下热爱生活的人们为你祈祷，衷心祝愿你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