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俩情感经历的方方面面,从没有卑微那种情况。特别是,面对飞蛾扑火时的这一种,更加悲壮。我们拿什么来自慰呢?总之别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场恶梦。我跟丁克谐眼睛死盯着对方眼睛,纵使乌漆墨黑眼珠子,每当这种时候总是会蒙上一层如同蜘蛛编织成轮状网的东西,更像老年人患上了白内障,起雾翳。连我的视线同样也会变得模糊不清。同样感到难堪,其实没有退路,只能勉强朝对方笑。那种阴险狡诈的笑也许能使人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我又拿什么来证明,自己曾经在四合院存在过,并作好了思想准备打算跟世俗对抗。一准儿,命中注定这辈子非得要走这条无比孤独、无比荒凉,甚至荆棘丛生的路。
“我踏上征途还能不能回头。”我说。
“更担心的是,荒山野岭能不能找路。”
在路上,我俩免不了会被质疑,甚至是嘲笑。一支支冷箭、毒箭如同瀑雨扑过来。到时候,会不会真的有个人愿意为了你受伤,拿他手臂去挡在所不惜。那又如何?
两个人在一起,命里注定会遍体鳞伤。
“我俩在四合院熬天天,逐渐长大。但你必须明白一个道理。人人都是独立的。”
“你只属于自己,估计难办到。”
“就是谁也强迫不了谁,占有更难。”
“为什么?桦哥,你为什么非用这么恶毒的字眼呢,应该给我个心服口服理由。”
光喜欢对方不够吗?难道怀疑发生的事。
“哦哟,只要喜欢就能够彼此占有吗?”
那充其量算一种私心,算是欲望。
“我讲的是攻占对方心里一个位置。”
还是那句话,别轻易找地方做窝。
“纵使想大踏步走进去都难。”
“想说的,原本就是打算做个窝这层意思啊。不必再那样孤独,成天提心吊胆。”
“恐怕也会孤独的。你事实上比我清楚,特别是双方所想不在同样层面的时候。”
“那完全没问题,另外一回事啊!”
“怎么可能不事先考虑清楚。”
“你顾虑太多,那就什么事也干不成。”
实际上,这些根本用不着怀疑。就算喜欢对方变成了疯子,归根结底正常社会的眼光,会把彼此推开越来越远,直到陌生。
“所以压根儿占有不了。”他冷笑说。
我用手指甲——好长时间没咬指甲了——认真、小心翼翼抠鼻头,摸到了一粒饭豆大痘痘,甚至火辣辣的。我冲丁克谐笑:
“反正,他也仍然还存在,只是搞不好会变成陌生人。而且只属于他自己,也变不成你的一部分啊。我们每个人始终就属于自己,包括我本人,也往往会看不透身边人内心。我们是完全独立的世界。纵使可以短时间占领阵地,控制对方,久而久之也会被当成侵略。最终还是会被自私彻底打败,而最可怕的结果,人也从此沉沦,万劫不复。我们都知道那座精神监狱,想逃离,轻轻松松就可以找出各种理由。”
“正因为这样,我才多次告诉你,更希望的其实是一种陪伴。什么叫陪伴你比我更清楚,意味着谁都不应该是对方囚徒。”
不设牢笼,也没有绝对期限。
“就算时间短,快乐才最重要。”
这样的大道理经常会使人不寒而栗。
“我可以理解成你的正式答复吗?”
我马上怔了一下,摇了摇头说:
“并不完全是。”
可以,事实上大部分是真心表达。我自己搞得颠三倒四,迷迷瞪瞪,话绕来绕去。
“你觉得这场游戏好玩吗?丁克谐。”
那晚上的谈话,最终我俩照旧不欢而散。
早春的一个下午,连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大家没有出工。在四合院大操场,我同案李详迎面朝我急匆匆走过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赌钱的?刀疤说,打算回宿舍取一件好点的衣服还想把本钱掰回来,并告诉我就收手。他并没有开口问我借钱,或直接说要。我了解李详性格,那时我简直气不打一处来。想冲他发脾气,拼命克制。
难道说,这家伙非得要步谢正雄的后尘?但据我所知,刀疤跟大部分同学还是比较处得好。李详并不像谢正雄孤芳自赏,还傲世,到了人见人烦那种地步。谢正雄长期聪明反被聪明误,面对挫折无所适从,他找不到墙上的门洞逃不掉,最后只得缴械投降。我们当中最爱玩小聪明的兄弟,其实是被他自己打败的。当然,谢正雄的病也成了突围的拦路虎,他力不从心。在大多数人眼里看来,李详为人没有过份,不会动不动莫名其妙的树敌。他们误以为刀疤没脑水,不像谢正雄想一出是一出。
“我都经常被李详的外表所骗。”我说。
“他不害人。”丁克谐回答。
常言道,但愿李详装得憨憨的,吃得饱饱的。他笨人有笨福。我其实知道他不笨。
“我宁愿相信他比较笨,平安熬出去。”
一个非常神经质的同学坐在堡坎脚地下,就在国旗的旗杆下面,他头顶的五星红旗纹丝不动。他仰起脸凝视了小会儿天,活像是在策划什么阴谋诡计。可能想心事,然后又勾头,下巴搁双腿膝盖。他双手把掐来阴悄悄(不算违禁物品)带进二门岗一把果绿色的银杏小扇叶,在水泥地上费尽心机拼成图案。我发现同学拼的分明就是人头像。他那份执着和虔诚,那样的思想追求,包括单纯从技术层面上,他在四合院都是特殊存在,独一无二。多年后,我想起他,觉得头像有古巴英雄的味道。
就是那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格瓦拉。
(格瓦拉。战士。帅小伙。大胡子。)
那人1986年的时候绝对没见过那幅著名照片,包括我在内,四合院大部分也没有见过。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福至心灵?对自由同样渴望的眼神。我记得,有段时间他拼的是雄鸡,我们的祖国。我突然忘了他名字。但那小伙聚精会神的样子,我大半辈子忘不掉。我甚至相信,他正在干着一件了不起的事业。我认定他确实是天才,可能精神上有点儿问题。我撞见过他干那事好多次,假如哪个朝他刻意走近,能看清楚了,他就会惊慌地抓乱地上的头像。
随着季节不同,那人使用银杏树叶的颜色也在改变。他一般来说用扇形叶,很少用红枫叶。只有当这些叶子掉光了的时候,他用香樟树叶,或松针。他把树叶一张挨着一张仔细迭成厚沓,像是在收集标本。我估计,他是拿根细棉线捆好后带进四合院来的。扒乱了的树叶,肯定是会有人双脚踩在上面,鞋底把树叶带走,并散落得到处是。或者刮大风,树叶更满天飞舞。
我发现,就像张贴在天空许多大麻蛾。
但小伙子并不在意。要是李详也跟着有些人埋怨我,那么,我一准儿会更加痛苦。
我让李详有时间去看看,学习拼图天才怎么锻炼耐性。他找别人聊天。我平时几乎没看到过那闷声不吭气小伙会随便跟什么人接嘴。料不到,那时候他却嘲笑李详。
(“真他妈吃饱就撑得慌,咸吃罗卜淡操心。四合院从不是离开红罗卜不开席。”
“不论少了谁,这个地球照样转。”)
李详并没有真正生气,而且还眨巴着眼睛接连冲他笑,也不想故意说瞎话。他当场掉头就走。他浓黑的,根根竖直、非常漂亮的眼睫毛闪耀着神秘的光芒。我转过身去,这样不太费劲,不满地对李详说话。
(“你根本就没有任何理由戏弄别人。”
“绝对不会,就是一直觉得对不起。”
“我们刚送来的时候真亏得他们。”)
经过小伙旁边时他反而细声细气骂我们。
“你俩纯粹是大傻瓜!”他说。
那时候我病重,拉稀快要死在四合院。
“我当时亲眼看到的。”
小伙追着我俩嘻嘻哈哈笑,转身又没人。
“我现在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也怨不得哪个,各人的命不一样。”
我才想起来他是谢正雄,烤火让浓烟闷死在独居室了。也许他喉部的肿块或溃疡是导致他轻生的关键。始终是,我在四合院混得更好,处境没办法比。反而许多老朋友纷纷疏远了。假如,在劳教所从此不再来往,我真的就会变成大多数人的笑柄。
有一个甚至还阴差阳错死掉了。我们一块儿来大队的共是三人,但等到满期的时候只剩我和刀疤李详。我们俩回到老家怎么面对他的父母,何况我比他俩的年龄大。
“不是你把谢正雄害死的!”李详说。
如果按照劳教通知单上那种说法,我可能逃不掉干系。教唆。话说回来,在阴森森四合院,谁敢轻易笑别人,乌鸦笑猪黑。
“笑人的事压根儿就不是这种。”
“况且多得加上脚趾头数不过来。”
“也对,你又不是没有尽力。”
当年四合院当真就有个包括姓名我都不知道的用树叶拼图天才,我问过多人,包括丁克谐、曲华和罗小松,他们坚决否认。
“万一不记得了呢?”我试探性问道。
刀疤李详更不承认有这件事,他只记得同案活着时喜欢拣子,也讨厌看蚂蚁搬家。
“或者,仅仅是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别总爱讲鬼话了,怪吓人的。”
李详站在我面前耷拉双肩,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