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虞山镇上书香世家
我原名石蕴华,30年代在上海工作时取名殷扬,参加新四军后改名扬帆,写作时用过殷炎、殷扬、钱堑等笔名。一九一二年出生在江苏省常熟县城虞山镇。常熟县濒临长江出海口,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也是国务院定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已有三千多年历史,在解放前人口已有十万,它虽不及苏州城大,但有"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的特点。城南还有比杭州西湖略大的尚湖,所以,常熟城既有城市的繁华,又有湖光山色兼收并蓄之美,风景秀丽。这里也是文人荟萃之所,历史上出过不少有名的文人。早在春秋时期,常熟人言偃,就是孔子弟子七十二贤中的惟一的南方人,成为兴东吴文化的先驱。元代四大画家之一的黄公望,首创虞山画派的王石谷、吴渔山,唐代书法的"草圣"张旭,晚清当过光绪皇帝老师、参加"戊戌变法"的状元宰相翁同和也都是常熟人,大陆当代中国科学院和工程院院士中就有十八人是常熟人。
我家祖先原住常熟横泾(即今沙家浜镇),后迁到县城。世代书香门第,曾祖父石云山,字禹之,是江南恽南田画派中有名的画家,一生推崇恽南田,家里的画楼也称"拜恽仙馆"。曾祖母是个武举家的闺秀,据说练就一身好功夫,要是动武,几个壮汉也不在她话下。
祖父石金声是个维新派,才情横溢,落拓不羁,他是个医生,精通岐黄,又是数学家,听说著名数学家胡敦复和胡明复曾从无锡专程来向他求教。他这个人很怪,为当年常熟"城南三怪"之首。中日甲午海战以后,对日本加之于国人的屈辱,举国愤懑。当时有几个为逃避兵役的日本难民流落常熟,他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难民收养在家,还带着家人跟人家学日语。在小小的县城,一时群情哗然。
到了我父亲石立(号冠卿)时,家道已经中落。父亲毕业于江南高等学堂,也善于吟诗,在家乡中学任教。在学校受排挤,又转到申新纱厂当职员,也曾失业在家,他一生不得意,常以诗酒自娱,从不问家事,家庭经济就败落了。对父亲这样一位新旧交替时期的旧知识分子中的悲剧人物,我不无感慨和同情。
叔父石英,号辅成,在清朝末年毕业于张謇创办的南通高等商业学校,毕业后入大清银行,民国后入大陆银行任职。
我母亲是心地善良的家庭妇女,一生辛勤,艰难地支撑家庭,维持生活,困难时靠典卖陪嫁饰物过日子,把四个孩子抚养成人,我是她最爱的惟一男孩。我从小养成自信而倔强的性格,读完高小后,因无力升学,本人又不愿去商店学徒,同族一位叔祖父和父亲就在家里教我读书学诗,所以,我十二岁就开始学诌几句诗。这一阶段在父亲的熏陶下打下的国学底子,对我后来搞文艺还是有好处的。我二十岁那年以初中学历考上北京大学中文系,居然名列第九,同父亲对我的悉心教养大概不无关系。
一九二五年我十三岁时,家里把我送到上海,依靠在上海大陆银行总经理处任业务主任的叔父石英。他当时可算是中产阶级了,由他的资助,进华艺中学读书。离家时父亲还把《十八家诗抄》和《随园诗话》等书给我带着,嘱咐我:"不要荒了学诗。"在上海,我们父子有时也常对酌饮酒赋诗。我喜诗嗜酒的习惯,就是从小受父亲的影响。
一九二六年叔父调北平大陆银行任总管理处业务主任,我也随同到北平转入教会办的育英学校。在育英,我有两个要好的同学,一个是袁成隆,共产党员;一个是赵在田,国民党员。我还小,还是个无党派。但"五四"策源地北京的青年学生兴起的探索人生、寻求真理、在人生征途中选择自己位置的风尚影响激励着我,我和袁成隆、赵在田常在一起热烈争论,回想起来,当时那股"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劲头至今令人神往。初中毕业,我正踌躇满志,准备继续深造,甚至计划出国勤工俭学。这时远在家乡的母亲来信,执意让我工作,不让我再读书,要我挣钱补助家用。我也不愿长期依赖叔父周济,一九二八年三月便辍学入大陆银行,当了三年练习生。银行职员在世俗眼光看来是个美差,我却觉得无聊,青年人有的是过剩的精力,总想着"服务社会"。因受袁成隆(后知是共产党员,在监狱中牺牲了)的影响,我开始阅读了一些进步书刊,我发现银行中青年不少,决定把他们组织起来搞活动。我设计成立"同德会",下面再办俱乐部、图书馆。向总经理提出来,总经理以为我在为他捧场,要让大家"同心同德",竟同意了,还为此拨了款,让我去张罗。就是在这个"同人进德会"里,我读到了不少社会主义的书,第一次听到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名字。资本家花钱让青年学马克思主义,这自然是有讽刺意味,可我青年时期恰恰有过这段经历!
学了马克思主义,心就活起来了,更不愿在银行安分守己呆下去了。新春元旦,银行举行团拜会,总经理志得意满,祝酒时居然让大家就银行业务贡献意见。这本是礼节性套话,我却借着三分酒意,站起来侃侃而谈,大意是说银行是剥削机构,应当彻底铲除,还公然自称自己是共产主义者。发这通高论时,心里好生痛快,觉得"举世皆浊,惟我独清"。这一下还了得,团拜会叫我搅得一团糟。我叔父自然是叫苦不迭,赶紧吩咐下属把我扶走了事。在银行当然呆不下去了,叔父赶紧掏钱让我再去读书,在朋友帮助下,进了文治中学。一九三二年九月,又以第九名的成绩,考入北京大学文学院读中国文学。
(二)从埋头读书到投身学生运动
我考入北大文学院中文系后,完全是个苦学生的典型,长发赤足,破衣敝履,不修边幅,拼命读书。学校规定,学生考试成绩总平均八十五分以上的可领取奖学金,每年一百元。我入校后,连续领取了三年奖学金以维持生活。但生活还是清苦的,终年布衣布鞋,晚上写文章,以烧饼充饥,冬天到了,还是那件蓝布长衫。我对社会现实不满,思想上很苦闷,在独自过着贫苦的生活中养成了怪癖,"满腔块垒费人猜",喝点酒,来几首诗,独进独出,不愿接近任何人,更不让任何人窥探我生活的秘密,在孤僻中抚摸着思想的苦闷。我企图从苦闷中打出一条出路来。我在白天把房门倒锁,从房后的窗户里跳进跳出,在熄灯以后,点起蜡烛翻书本,摇笔杆,写一些诅咒社会、探索人生的散文。我的这些表现因此受到中文系主任马裕藻和周作人、余上沅教授及学院院长胡适等人的注意,我的旧辞习作也受到俞平伯、赵万里、许之衡等教授的赞赏,余上沅认为我"最赋剧作天才",周作人将我的散文向外介绍发表,于是,我和杨振声、沈从文、巴金、靳以、闻一多、罗隆基等人得以认识和联系。我以"殷炎"为笔名,在新月派《学文月刊》登我写的小说;《文学月刊》上登我的翻译文章;还在《文艺书刊》、《华北日报》、《大公报》等报纸上发表过作品。小说写得比较幼稚,有人说人老了都"悔其少作",我至今不悔,人无法越过稚嫩阶段。
我的真正转变主要得益于北大同学、中国共产党的地下党员杨启哲(唐守愚)和刘江陵、袁成隆等同志的帮助。
被育英中学开除的同学袁成隆此时也进了北大。一天他忽然来找我,旧友重逢相谈很高兴。他是中共党员,见我贫苦攻读,很想影响我。他曾给我一份秘密出版半公开发行的铅印报纸,并盼我主编该报副刊,我看是左倾报,婉拒了。以后,他介绍我看唯物辩证法等书,我才逐渐感兴趣。杨启哲同志当时是文学院史学系学生,和我同住在北大"三斋"的学生宿舍里,都是穷学生。开始我和杨雨民、杨启哲凑在一起,交上了朋友,每人每月交五元钱,一块自己掌勺烧饭,戏称"三友合作社",他们以地下刊物向我约稿为名来接近我,从此我对地下刊物和他借给我的进步书籍发生了兴趣,接触就多起来了。经常切磋学问,于是我成了赤诚的社会主义者。"三斋"里住了不少进步学生,学校当局认为这里是共产党员和左倾分子的大本营,千方百计想把这批学生拆散安插到其他宿舍去,借口修理房屋,勒令迁移去三院,并决定取消"三斋"。在发出正式通知后,遭到学生们坚决反对,我也在杨启哲的支持下成为"护斋委员会"的主要成员之一,曾作为代表和北大校长蒋梦麟谈判。经过斗争,学校当局被迫同意缓迁一年。因此,我在北大一度成为新闻人物,大概与此有关。从此,我和杨启哲在政治上进一步结合起来。他借我书看,与我谈论人生、宇宙观等问题,我开始知道他原系诗人,现在是个革命者,我受到他的影响最大,并由他介绍我参加左翼文艺团体,开始学习左翼社会科学文艺理论。在杨启哲、袁成隆、王举恩等同志的领导下,我日益左倾,他们也认我为最可靠的群众,不必瞒我。我在北平"左翼作家联盟"(杨和赵宗鎏是领导人)的领导下组织了"文学研究会"。当时北大学生的组织很多,如"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世界语学会"、"同乡会"、"乐友会"等等。我先后参加了十五个组织的活动,还担任执委。别人都认为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实际上当时我还没有入党呢!在这同时,我也积极参加了学生抗日运动,担任了北大学生会的执委和纠察队长,面对宪兵毫无惧色,在游行示威中曾和国民党警察搏斗,从他们手中抢过水龙头来冲击警察。
有一次北大被军警严密包围,不许学生进出校门,和校外游行指挥部的联系一时也割断了。一天早晨,北大文学院院长胡适坐了小汽车进校来,我主动迎上去,对胡适说:"学生宣布罢课了,你来了也无法上课。"胡适听了当即准备返回,我乘机对他说:"我还没吃早饭,我搭你的车出去吃早饭好吗?"胡适同意了,我便利用这个机会跑到西单一家咖啡馆,和设在那里的北平各大学学生会的联络点取得联系。胡适大概不知道他帮了我一个大忙,因为当时北大校门被军警封锁,学生出不去,而其他学校的学生正在外面游行,并约定会议以便配合行动,我急于出去参加会,又出不去,正好利用胡适的车使我出了校门。在学生组织中,我成为在斗争中最积极最有力的炮手之一,从此不再死读书了。
在学校课程中,我专攻文艺创作,选读英文系一半课程及心理系行为主义的理学、变态心理学、精神分析学等,并学习俄文(英、法、日、德文均学过)。
我还参加余上沅先生举办的北平小剧院,成为基本会员又兼总务主任,还组织同学参加演剧活动,我当导演,也当演员。
还记得一九三五年北大有一位学生(当时政治背景不明),利用外国人的所谓预测,说:"一九三六年将发生世界大战。"于是发起并组织了一九三六年(国际问题)研究会,要同学们对一九三六年的国际形势进行讨论。我接受唐守愚同志的指示参加进去,目的是和他们辩论。他们拟定了十几条所谓章程,第一条就是组织名称,我指出这个名称出自迷信洋人的心态,点穿一九三六年预测是洋人没有根据的猜测,为什么要以此命名?当前东北三省国土沦亡,从关外到关内,日寇步步进逼,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为什么对中国的现实问题不讨论,不研究?我和一批同学对章程逐条进行批驳,结果争取到这个组织有我们的人参加了领导,研究大纲也是我们制定的,扭转了讨论方向,使原来的发起人感到失望。这个组织以后也就不了了之了。这个组织的这位发起人,就是范长江,后来在共产党的影响下逐步转向革命,成为有名的新闻记者。当时我们互相不了解,在黑夜里打了一场《三岔口》。在相隔多年后的一九四二年,在苏北抗日根据地又遇范长江时,提到此事不禁相对哑然失笑。
我这时政治觉悟尚不高,没有提出要求入党,但杨启哲同志已了解我的思想倾向和为人品质,对我是信任的。在一九三三年冬,曾对我说:"你现在已经很够了,是否愿意再进一步。"我知是征求我参加党的组织,当时我考虑后,夜里睡不着,且梦见自己被捕,母亲痛不欲生,于是我动摇了,竟拒绝了杨启哲的征求,自称愿在领导下参加斗争,暂勿参加组织。一九三四年春,我又自动要求参加组织,杨启哲说:"你太红了,暂不参加为妥,我们一切当你同志对待的。"红五月时,杨启哲搬出校外去住,我便向王举恩谈及参加组织,王说:"杨启哲不同意你参加,是因你正在谈恋爱,要求动机不纯。"我那时正恋着一位女同学,她是个左倾女生,她希望我是个党员或团员。我对王举恩竭力声辩,表示入党决心,他答应可以为我向组织上提出,要我等候解决。但不幸六月一日王在宿舍就被敌人捕走了,因此,我的入党问题也被搁置了。我目送他被捕走后,想到要赶快通知杨启哲,即去西斋杨启哲原宿处(他自三院迁去西斋,为了便于党的活动,又迁出校外与罗震寰同住民宅),他仍不在,又去顾麟生处告诉他王举恩已被捕,速作打算。正在此时,罗震寰率一特工前来捕顾麟生,我见事不妙,以东北口音(我略善方言)假装对顾说:"你不念同乡之情,十元钱也不借,算了,看我会不会饿死。"说完拂袖而去。刚走不久,被罗震寰追出来一把抓住,他说:"你还不跑。"我也忘其所以,和他一起向后面跑,到饭厅坐下要了两碗面,罗说:"刚才特务问顾,那个青年是谁?顾说:一个同乡。特务问:是否是北大的?顾说,不是。特务问他穿着北大制服怎么不是?"即叫罗震寰来抓我。我俩才恍然自悟处境很危险,面也不吃了,逃到西斋一间房子,打开窗户,罗跳窗逃了。临行前,他说:"你不要紧的,没有组织关系,我不是真叛变,是一时动摇迫不得已。"并说杨启哲已和他同时被捕,这个房主叫吕点春,是个同情分子,我去吕家换了一套便服,夹着书夹,回到三院(我已迁居三院,王举恩即在此被捕)。
这天中午,罗震寰的老婆张某来找我,对我说杨启哲被捕时密嘱她告我通知几个人逃跑,并说我太红,可以暂时躲避一下。我一一照办,用电话通知女二中的一位同志及警备司令部的俞处长等。我知道杨启哲叔父的通讯处,我也把杨启哲被捕的消息告诉了他的叔父,后来他叔父从山东赶来,设法营救他。这次由于叛徒出卖,在国民党关麟征部担任团长的一位党员(赵春善,河南人,黄埔军官学校毕业,中共党员,后英勇就义)被捕了,这个党员和另外几个党员平时都有联系,必须立即将这一情况通知他们有所准备。在这一危急情况下,杨启哲同志在被捕时密托罗震寰的妻子来通知我,要我设法去通知那几个党员,记得其中一个是北平卫戍司令部的一位姓俞的处长,我完成这一使命后,为防意外,也临时出城躲了几天。这次大破坏,后来知道是由于中共河北省委关某叛变而引起的,逮捕接踵而来。
风头紧了,我不得不躲进大陆银行办事处,但又不放心同学的安危,又回到北大打听动静,差一点自投罗网,赶紧跑了出来。北大呆不住了,回银行,怕叔父担惊受怕,回常熟吧,又不好向母亲交代。这时一般左倾群众垂头丧气,我的小资产阶级动摇性使我伤感、消极,觉得寂寥难忍,想在文艺上有所成就,便又钻进艺术之宫了,读书写文章,排戏。正在这时,意外地收到过去的老师余上沅的来信,要我到南京工作。这时王举恩又被放出来,我和他商量,他赞成我去,并对我政治上有所期望,我又燃起工作热情去了南京。
【扬帆(1912年-1999年2月20日),原名石蕴华,曾名殷扬。江苏常熟沙家浜镇横泾集镇人。1924年到上海读书。1932年9月,考入北京大学中国文学系。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于是年参加“一二·九”运动。翌年,任《译报》编辑和特派记者。1939年年初,率领文化界救国协会组织的“慰劳三战区将士演出团”到皖南新四军军部慰问第三战区将士,后参加新四军,任新四军教导总队文化队政治指导员、副军长项英秘书、军法处调查科科长。1941年,扬帆任新四军军法处副处长、处长,兼任盐阜区党委社会部部长、区保安处处长及新四军第三师政治部保卫部部长兼调查研究室主任。1944年10月,任中共中央华中局敌区工作部部长。解放战争时期,任中共中央华中分局联络部部长、华东局社会部副部长。1949年6月,扬帆任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扬帆任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局长。后上海市公安局改组,扬帆被解职。1955年4月,因“潘(汉年)扬(帆)案件”被逮捕并被关押11年。1965年8月,扬帆被判处有期徒刑16年,剥夺政治权利终身。1975年,扬帆被送到湖北沙洋劳改农场安置劳动。1980年4月,公安部为扬帆平反。1983年8月,对扬帆所有不实之词全部推翻,获得彻底平反,恢复名誉和党籍,任上海市政协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