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24年7月22日。
是一位演员逝世17周年的日子。
他的名字你可能陌生,乌尔里希·穆埃。
但他主演过一部电影,我们几乎都看过,并且,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翻出来看一遍。
为什么?
它是历史的回响,是当下的映照,也是写给所有仍怀着善良之心的普通人的奏鸣曲。
它叫
《窃听风暴》
Das Leben der Anderen
01
螺丝钉
故事发生在1984年,铁幕政治统治下的东德。
魏斯曼(乌尔里希·穆埃 饰)是国家安全局情报机构斯塔西的一名特工。斯塔西是当时世界上最有效率的情报和特工机构。
《窃听风暴》英文片名直译是《他人的生活》。
魏斯曼就过着一种“他人的生活”——通过审讯、监听,窃取他人的秘密,消灭一切对东德有威胁的人。
简单说,他是一颗坚固耐用的螺丝钉。
电影一开始就展示他冷酷的专业性。
他在授课,录音机的内容是他在审讯一个嫌疑人,为了逼对方招供,不给睡觉。
嫌疑人几近崩溃:求求你,就给我睡一下,一下就好。
台下一个学生不免同情:
为什么让他这么久得不到休息
这,太没人性了
魏斯曼听完,悄悄在一个名字下做了标记。
显然,这个学生被“淘汰”了。
之后,魏斯曼语调平静地对众人说:时间拖得越久,无辜的疑犯会由于遭受的不公平待遇变得焦躁,而真正的罪犯会变得沉默,甚至哭泣。想知道一个人是否有罪,最好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追问。
与他极度专业的业务能力对应的是,他极度干涸的自我。
他的家,一切皆“空”。
一眼望去,毫无生活痕迹。
就连晚餐,也只是一点番茄酱。
家,不过是夜晚的办公室。
他的社会关系同样空白,和人产生关联的方式寥寥无几——监听审讯敌对势力;筛选学生;威胁干扰任务的邻居太太;给上级汇报工作。
每天如此,循环往复。
可想而知,这样只会埋头苦工的“工具人”,在组织里绝对爬不到上层。
这天,他的老朋友,上级格鲁俾茨(乌尔里希·图库尔 饰)邀他一起去听歌剧(拍马屁)。
螺丝钉,难得来到一个新环境。
02
妓女
魏斯曼一眼就对舞台上的女人动了情。
女演员克里斯蒂娜(马蒂娜·格德克 饰)。
但同时,魏斯曼也发现了女演员的男朋友,剧作家德莱曼(塞巴斯蒂安·科赫 饰)可能不像他看上去那么“忠诚”。
他主动请缨,要去监视对方。
德莱曼是我们常说的,软弱的知识分子。
他对艺术尚有坚守,可面对身边人一个个被迫害,他也只是口头抱怨,始终无法以坚定行动对抗高墙。
但。
就算这么一个软弱的“普通人”,他的生活,也比魏斯曼有趣,有活力。
音乐,诗歌,足球。
这些微小但具体的幸福,是属于一个人的日常,却是魏斯曼从未领略到的世界。
魏斯曼原本封闭的面具开始有了松动 。
尤其片中这一幕。
在车上,克里斯蒂娜第N次被畜生部长强奸。
魏斯曼难得有了情绪。
他借门铃叫来剧作家德莱曼,让后者当面撞见自己的女朋友从部长的车上下来。
但随之一幕更让魏斯曼震惊。
德莱曼不仅没有上前对峙,甚至还躲在门后,不敢让女友撞见他。
如果说这是一种下意识的逃避。
但回到家后的两人,也没有爆发出魏斯曼期待的争吵。
克里斯蒂娜洗澡后蜷缩在一角,剧作家德莱曼轻轻喊了女友的名字,对方回了一句,抱紧我。
作家就什么也没说,贴心地抱紧她。
注意下一个镜头。
画面中的魏斯曼,模仿起作家的动作,在监听的这端,交叉双臂,给自己一个拥抱。
不仅如此。
回到家后的魏斯曼,还主动“犯错”,给自己找了一个妓女。
一切结束后,他甚至对妓女说,能不能——
再待一会儿
这句话于Sir的震撼,比十万吨炸药更甚。
无疑,在这一刻,不论生理和心理,魏斯曼终于有了人的质地。
他开始渴望爱,渴望性,渴望温暖的情感。
他意识到,生命的力量不一定非得来自压倒和征服,承认、袒露自己的衰微和无能,也是生命(力量)的一部分。
03
人
被凿开一角的魏斯曼渴望更多。
他来到剧作家的房间,偷了一本《布莱希特诗集》悄悄阅读。
监听器传来贝多芬的音乐,他听到泪流满面。
此刻,魏斯曼的自我不再空荡。
慢慢被情感充实。
但这不意味着魏斯曼理解、认同剧作家德莱曼与他那些艺术朋友捍卫、伸张的正义。
事实上,直到最后,你都很难讲魏斯曼懂政治。
他对各种运动缺乏具体的兴趣和认知。
也不像老同学那样有着明确的世俗野心,为了攀爬会毫无犹豫抛下自我去依附权力。
他甚至不恨他的“敌人”。
只是下意识地执行工作。
所以当抓到剧作家的把柄后,“工具人”的惯性,让他还是选择举报剧作家。
他来到局长面前,手里拿着证据。
但一进门,就听到局长得意洋洋地展示一份最新的研究成果——
《反动艺术家性格分类监禁法则》。
你监听的那个,属于第四类,他们无法忍受独处,无时无刻不需要友情,爱情。
所以,对付他们不能用审讯的方式,得羁押他。
好好相待,不刁难,不虐待,不骚扰。
——十个月后,他们就连写作、画画的创作欲都可能自我阉割。
局长表情越得意,魏斯曼越恐惧。
他之前被教育的“正确观念”是,我们要创造一个进步的,精密的,井然有序的新世界。
但如果这个新世界没有诗歌,没有音乐,没有电影,更重要的,没有人性。
它的价值在哪里?
魏斯曼的信仰,第一次产生了动摇。
他按下了举报信。
剧作家的文章得以顺利发表。
这彻底激怒了当局。
他是怎么做到在天罗地网的监控下,还能发表文章。
队伍里有叛徒?
无计可施的秘密警察掀翻台桌,他们逮捕了剧作家女友,威胁她:供出剧作家的打字机藏在哪,要不,你的舞台生涯就结束了。
女友最终还是背叛了剧作家。
可当秘密警察根据口供,上门搜查,却发现:
没有打字机。
是的, 被魏斯曼藏起来了。
他又一次保护了剧作家。
只是,不堪忍受压力的女友逃出公寓,慌乱之间,撞上卡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她临死前的最后一句是:
我太软弱,我永远无法弥补我的过错。
04
鸡蛋
软弱。
这个词在《窃听风暴》多次出现,也是许多人的性格侧面。
剧作家德莱曼是个软弱的人,前面说过,面对强权,他始终无法果断地站出来反抗,最终决定写文章揭发罪恶,很大一部分也来自无法面对的自责。
——因为一直退缩,好朋友杰斯卡最终不堪迫害自杀。
女演员克里斯蒂娜是个软弱的人,为了有戏可演,她多次委身于部长的淫爪。
当面对男友的前途(生命)和自己的事业(生命)的抉择时,她挣扎过,但最终还是选择自保。
电影中,那些“反派”倒是从不软弱。
不论上级格鲁俾茨,上上级布鲁诺,在这场席卷全国的政治斗争中,他们热情而铁腕地站在桥头结私营党、诛除异己。
他们对受害者毫无半点愧疚之意,对自己的加害行为毫无心理负担。
但,《窃听风暴》好就好在这。
它没有站在道德的高地上,指责个体不坚定,不善良。
它深知个体在一个巨变时代的无可奈何,绝大多数普通人并没有选择,只能顺流而下,同流合污。
这也是它没有把主角魏斯曼塑造出“英雄”的原因。
一开始他要求监听剧作家,有职业敏感,但也有私欲。
后来借由剧作家,他慢慢触摸到生活与自我的另一面,但他也不认为他们做的就都是对的。
而他最后的“背叛”,也不是出于什么崇高理想,他悄悄收起了对方的打字机,与其说拯救,不如说是普通对普通的共情,弱小对弱小的体恤。
魏斯曼的“转变”,让Sir想起村上春树说过的一句名言:
在高墙与鸡蛋面前,我永远站在鸡蛋的一边。
很多人把这句话理解成对于弱者、个体以及边缘化的存在的一种支持和保护。
但在村上的演讲里,这句话还有后半层意思:
“更深一层地看,我们每个人,也或多或少都是一枚鸡蛋。”
回到现实。
演员乌尔里希·穆埃,本人就是斯塔西的受害者。
他曾在守卫柏林墙的东德部队服过兵役,这段经历给他带来巨大的创伤,压垮了他的身体。
他的妻子燕妮•葛萝曼就曾是斯塔西的秘密线人,一直监视他的生活长达十年,光是文字记录就多达254页。
正是这份对角色的共鸣,穆埃出演《窃听风暴》仅收取了正常情况下20%片酬。
2007年2月,《窃听风暴》荣获第79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颁奖礼时穆埃早已身患重病,依旧强忍病痛与主创们一起捧起了“小金人”。
△《窃听风暴》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导演上台领奖
5个月后,穆埃就离世了。
穆埃是《窃听风暴》在现实中的一种映照。
而“我们无处不在”,直至今日,斯塔西这句标语依然阴魂不散。
尤其在近几年的网络。
Sir感受越发强烈。
欺压不仅源于上下,斗争常常时左时右,举报来自四面八方。
社交媒体变成充斥隔阂与暴力的角斗场,公共表达几乎全由情绪主导,而被大数据喂养出来的同温层仇恨,随时准备吞噬任何人。
所有人都卷入一场对所有人的战争。
处决对象有时是某个有道德瑕疵的网红名人,有时是一帮面目模糊但绝对势不两立的反派。
衣冠禽兽,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反正,绝不可能是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人。
那些长期以来,被我们认为是每个普通人最该维护的平等,自由,尊重,人本,人文精神。
今天越来越像一个笑话。
是什么让我们走到这一步。
是谁还笑得出。
最后,Sir重提《窃听风暴》里的这一幕。
上级抓走了女演员克里斯蒂娜,尽管已对魏斯曼产生怀疑,但鉴于后者过硬的专业能力,还是决定让他审问她。
审问之前,打开门,准备离开的上级突然回头:
你还有正确的立场吗?
此时的镜头像一个幽灵一样急速地后退,旋转,定格在魏斯曼脸上。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拷问,魏斯曼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是的。
你觉得,他口中的“是的”,是在回答谁?
是绝对正确,绝对权威的他。
还是如草芥一样卑微,如鸡蛋一样脆弱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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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不爱吃鱼的小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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