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妈妈经常劝我别胡思乱想了。
“你听见一只小鸟叫吗?”我问。
小鸟在那间瓦房的屋顶做了一个窝。
估计是只灰麻雀,决看,正在高墙跳跃。
“我好像听到了谢老师的脚步声音。”
“怎么可能啊!她早都死了。”
“那是谁的声音?”我从梦里惊醒后问。
“她家是刚搬来的邻居。”妈妈坚持说。
“谢老师怎么会死呢?”我仍然困惑。
(这样毫无道理嘛。她应该没有死。)
小半年又过去了,快看,小鸟叼来草枝。
“白桦你瞧,小鸟多忙啊!”妈妈说。
天上的鸽群呢,我怎么听不到鸽哨声音?
飞去北京的银灰色飞机会躲在哪里。
“就在云层里。”妈妈这样说。
我听见嗡嗡嗡声音,光线在空气中打颤。
“白桦,你换了个班主任。”妈妈说。
我半夜三更的时候突然哭醒了。
“她本来不会死!”我说。
上午,一中队挖洋芋,大队长家小姨子趁人回去吃饭,偷偷把小几袋拖去收藏在蕨草笼中。从前丁克谐在蔬菜队任小组长时其实也管过这些闲事,他说是臭事,我劝他总没用。最后丁克谐终于让人抓到把柄结果被打回原形。钟征告诉我这件事,事实上跟丁克谐的动机不同,他另有打算。
“我管不了这种事情。”我回答说。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敢偷盗队上财产,暗地里他们不知道变卖了多少值钱东西。”
“光偷去吃就都不揭发。”他补充说。
扯什么奶疯呢?假装一本正经,他明明就是挖了个坑,想让我跳。据说钟征在金钟扑地灌木丛钻草笼睡午觉眼皮被划个口。
“你动作慢点嘛。”我劝他去擦药。
“本来是想冲出去抓贼。”
“你省点心吧。”
“想想真算了,又不是我家东西。”
“想过没?好险啊!”
丁克谐当初就是这样把人得罪的。”
钟征的态度相当诡异,而话又含含糊糊,他确实想掩藏起自己的真意。我一时半会仍然想不明白。所有学员正在给全大队的果树刷上白色生石灰。钟征大概是从黑湾河小溪边回来,他从哪儿听说了周元章可能被撤职,这次甚至会一撸到底,不知道调哪个大队。这种小道消息到底有几分可靠,还是钟征脑子里出幻觉,胡思乱想。
“你没听说什么理由吗?”我问。
“正用得着猜。”他冲我笑。
我不知道找谁打听确切消息,大家在传,周元章最近精神方面的确有一些问题。
“情况复杂我们没必要搞清楚。”
“我觉得大队长人挺好的。”
“打赌,我敢肯定他出事了。”
总不可能跑去问冯政委。我也还没疯狂到这种程度,就算确实跟我下半年减期有关系。我们的身份不应该随便打听消息,只有躲得越远,也才会越安全。他们说周元章向所里打辞职报告,我简直怀疑,绝不会允许他全身而退。在这种现行体制下,想独善其身根本不可能,个人利益服从组织这是政治原则。我拼命告戒自己,别总跟钟征搭这方面的话,他不是省油的灯。
依我看,每个人精神都显得不正常。
“不该管的闲事,的确,少管为好。”
“这样说懂了,别惹祸上身。”
这方面的话确实也说过好多次。
“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你真不懂。”
“他体面干到退休多好。”
“大队长还不满五十岁。”
我们前面急流险滩还多的是。在这地方,在四合院,谁才是真正大智若愚那个人。
后来古洪兵找我去大队部关上门谈过两次话,并明确说,他传达的是所领导意思,他需要我和大值班几个人,密切注意四合院所有人思想动态,坚持不信谣,更不允许信口开河传播谣言。古洪兵亲口命令,要我排查一下,私下都有哪些人在兴风作浪。周元章在二大队干了十五年,对他这样处理未免有点冤枉。反过来便证实了那些风言风语的真实性。我肯定不敢完全照实说了,那样远不止会将钟征推入火坑,有可能还会演变成旷日持久狗咬狗。当时我们四合院的诸多情况,复杂到使我如履薄冰。我在钟征面前绝口不提古大队副曾找我谈过话,那只是闲聊,并不是代表正式审案。我怀疑,也会有人找钟征交底,搞不好公开警告他闭上嘴。即然是,暂时由钟征代管生产上的事,作为大拐之一,那就多谈生产,何必操其他那许多闲心。他大概是趁着酒兴来了,和杨晟闲聊时提到我,也许就是故意想敲打。老同学不会瞒着我,他更清楚我在大队已可有可无。
“也就是说他们想让话过到我耳朵里。”
有那种人在背后一直不歇气地捣咕,拨弄是非,大队主要领导多半也对我产生不少怀疑。然而他们的这类怀疑,其实又很难摆得上桌面。否则,就不会由古洪兵用半公半私方式找我个别谈话。眼下的这种情况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算是,天亮才屙尿放床,临门起脚却踢个空也没关系。解教只是时间问题,必须要小心谨慎,我绝对不能掉进谁挖的陷阱。剩下那些时间尽量躲过明枪暗箭,风平浪静对我有利。
“早不乱晚不乱,难道非要等我骑在门坎上,用力就能出去四合院乱成马蜂窝。”
“提前没可能,法律就是法律,换人也得照规矩办。我想肯定影响不到你解教。”
“顺利拿到机票一块石头才会掉地。”
“周大队长也许能够平安过关。”
“从前,倒也出现过好几次险情。”
“对呀,你们还不是只当成我放屁。”
“我觉得这次来势凶猛。算了算了,不用想这样多。后面自己把握,我不减了!”
钟征这个人从头至尾都不会真正消停,他分明就是个神经病,往往作茧自缚。我发现手指间烟头快燃尽了,只剩下一缕细细烟丝上升。天际十分耀眼,正闪烁着片片金针一样的光芒。四合院的情形往往事与愿违,也不管局势不受掌控朝哪个方向滑去,跷跷板从此以后哪头可能在上,我顾不了那么多!在龙口二大队两年多漫长时光,我从内心深处对周元章还是心存感激更多。尽管他也骂过我,我俩也完全没有任何特殊关系。周大队长曾给过我许多机会,而且,他从不偷偷在脚底下平白无故给我使绊子。他做过的一切来得那样光明正大,可以说全部都是阳谋。我回忆起当初发生的一件小事,那还是我刚刚调出二门岗,进教研室不久。一次黄昏的时候,我坐在炮楼门口那块大石头上。在我们四合院平日里生活总显得十分无聊,我每天把所谓的正儿八经事情忙完了,若不是长时间发呆,其实还真不晓得应该再做点儿什么事情才好。并不是我想凑热闹,或忘记了身份,误以为自己可以跟他们打堆。
我先是在大门岗玩,正看黑蚂蚁拖一只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的麻蚱,死翘翘的。那群年轻干部从小伙房来,其中一个牙齿上甚至还有绿色菜叶。好几个嘴角都闪亮着根本没擦,或者说没有揩干净的红油。太阳已经从独居室背后消失,只剩下片片紫红色云彩。梁兵和后来调走了的干事康平疯打,没想到会殃及池鱼。那时,康平才十九岁,据说他只是调到我们二大队来渡金的。他好像是政法部门某领导的公子,大概考不上大学还染上了坏毛病,但他又缺少朱云那种骨气,于是就送到这种地方来说叫他吃点苦头。我估计他爸还是对他抱有很大希望,望子成龙嘛。他长相也相当清秀,细皮嫩肉模样,耳廓厚实,浓眉大眼。我觉得,从远处看着康平就像个洋娃娃一样。但是光凭手劲,他绝对不是梁兵的对手,让人扭住了手腕始终挣不脱,没办法他只有认输了。梁兵把手松开,康平闷闷不乐走到旁边,他恼羞成怒地迁怒于我,冲我骂:“白桦,你看鸡巴!”我当场怔了。我确实没再看蚂蚁们从不停歇的工作,只觉得,眼前光线再也没有开头明亮了。就在不远处,堡坎底下那块包谷地灰蒙蒙,而近点的地方,裂缝纵横的水泥地上好像有十几条粗细大腿就那样晃来晃去。我始终想不起来,这一天才刚打麻眼呢,干部怎么会进监这样早。我好像希望他们能快点走过去。于是我抬起脑袋,斜着眼睛,白眼仁比黑眼仁多,正费力地转动脖颈。我继续坐在石头上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朝他们傻笑,众所周知,我对谁都是一幅笑脸。其实也是我的招牌式假笑。
康平怀疑我偷着乐多少也有道理。他当场脱下一只鞋,假装朝梁兵砸过去,所有人没想到啪嗒直接打在我脸上,鼻血立即打出来了,我霍地撑起身,又不知道自己应该干点啥?大门岗外到处转,结果滴遍地是血,非常夸张。依我性格而言,对方哪怕拿石块砸破我脑袋,甚至也不会哼哼唧唧。因为我不会感觉到受了奇耻大辱。我转几圈后脸红筋涨,到底没办法发作,就重新在那块石头上坐下,貌似赌气故意不去处理。“装死!”康平骂句。我继续坐在炮楼门口石头上发呆。其实,现场谁都看得出,康平不好跟梁兵撕破脸皮,打我也就是打梁干。康平又骂我是四眼狗连躲都不会。他好像还在怪我。“你别太过分了!”梁兵说。“我就要再揍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