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呀,就数这双十年华最颠簸了。
20岁的年轻人,在他们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就要完成相亲择偶结婚生子,这一系列人生大事。对于男人来说还好些,因为他们有改错的权利,但是对于闺中的女子来说,这就是一场赌博,开宝之时,便是人生一世!
前几天和宝仪关系最好的闺中密友莎莎,还在那里,叹息着自己的青春是一片空白。看看宝仪,如今她已经有如意郎君了,一提起那个叫关文浩的军官,宝仪的脸上立刻飞起了一片脸潮红。
她终日里都在欢笑,走着也在笑,坐着也在笑,吃饭的时候一只大大的银盘映出了她的梨涡,在闺房里女工的时候,旁边的一面小镜子映出了她的甜蜜。
宝仪如今生活在一个梦幻的海洋里,到处都是飘着粉红泡泡,她在那里尽情的舒展着游弋着,她是自己命运的女王,坐在王座上,满意的审视着家族为她献上的奇异珍宝。
这一切,映在莎莎的眼里,自然是一片羡艳了。从很早的时候,莎莎就知道自己的命不如宝仪,差着距离呢。可万万没想到,命运饶不过她呀,光有羡艳不行,还得给她加上无尽的痛苦与绝望。因为没过几天,莎莎的婚事也定下来了!
最先得知这个消息的是她的一个堂哥。堂哥急匆匆的从汉口跑回来,告诉她,父母已经在南边给她敲定了人家。说这话的时候,堂哥用一只手指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这咚的一声,弄得沙沙心里咯噔一紧,哎呀,她突然想起了拍卖会上的抡锤定价,莎莎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牲口一样,被卖掉了!
“孙家的那个少爷根本就不成器呀。说他是少爷都高抬他了,他都快四十岁了,结过婚,老婆跑了。当然他们家愣说是死掉了,实际上就是跑了。有人在香港看到过他老婆。反正是趁着战乱,就离散了。他们家撒谎也不脸红,房里留下了两个孩子。关键那个孙少爷是吃烟的呀!他也不去上班,也不做生意,就在一家汉口的铁厂挂名吃股。说是当什么经理,实际上好几年都没有踏进厂子一步了。
但是没有法子,听说他家有个爷爷,都八十多了,也不死。这老家伙成天在国府里来回转悠,好像是有些脸面的人,算是个什么顾问。可糟糕的是,四叔战前的时候和他们那家铁厂做过生意,不知怎的,糊里糊涂就欠了一大笔钱。现在天天被汉口的那家铁厂追债,若是不还,他家有钱有势的,不好办呀!
于是那个少爷家就派中人来说话了,他们说有个折中的法子,又不伤体面,操办起来又轻快省事,那就是想让你……”
堂哥后面的话听不清了,就都被其他声音淹没了。莎莎好像是掉进了一个墨色的大海里,她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的向下沉,咕嘟咕嘟的气泡在她的身边缓缓升起,在这一刻,莎莎知道她死了,她死的很干脆。幻想破灭,灵魂出窍,自此,留在世上的不过是一道躯壳罢了……
后面的话听不听就无所谓了。堂哥还在那里喋喋不休的说,但莎莎不想听了。她默默的站起来。转过身去,然后再把椅子收起来。这是他们家的规矩,在这个破落户家族里,如今什么都没剩下,就剩下一大堆要遵守的规矩!
之所以还撑着这个空架子,还让小姐们去念书,实际上她们是怎么想的,莎莎心知肚明。听自己的老妈妈说,她和姐姐的嫁妆都是空盒子,而收到的彩礼呢,却是漫天要价真金白银。这样嫁女儿,哪里会有好人家愿意接受啊!
莎莎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早在两年前的时候,宝仪就劝她在社交场上多走走,放出些手段来去跳跳舞,去咖啡厅里坐坐,找个合适的男生和他们在一起交往交往,万一能够自己找个婆家呢!
莎莎听了这话,却只是哭。
我怎么出去呀?我怎么见人呀?
莎莎通身上下也没个首饰,只有她亲娘留给她的一只白金镶宝的链子,因为自小就挂在脖子上日夜不离身,所以才没被后娘给摸去。可其他的呢?她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置办不起。总不能穿着校服体操服去跳舞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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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然你用我的衣服,我跟他们说,给我做几件宽大的袍子,就是那种古典式的绸缎旗袍,绣花的那种,我觉得你穿那个挺漂亮的。
可问题是她们这一对小姐妹刚商量好,怎么行动,好像刚在一个圣诞派对上露了个头,结果就被莎莎的家人发现了,回去之后讨了继母的一顿好打,她父母怕她把名声给弄坏了,以后就收不到丰厚的彩礼了。
如今,这里只剩下了痛哭的莎莎和坐在旁边束手无策的宝仪。命运怎么就这么快,如暴风雨般的,把两个人都打湿了呢。区别是宝仪是欢快的,她是久旱盼甘霖。可莎莎呢,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在凄风苦雨中瑟瑟发抖。
哎,这世道啊,说不清。道不明,天下到底有多少受苦等着我来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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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今天下午宝仪没有给关文浩送衣服的原因,她刚才在电话里对自己的那位情郎说了。
我本来想给你去送的,我都洗好了,缝好了,可是莎莎出了这样的事,哎呀,你说怎么办呢?
电话那边的关文浩,一边把听筒搁在桌子上,一边跟那儿给自己的正牌女友艺儿,在哪挑选时装店的画册子,就这样他在两个,甚至于大于两个数字的女人之间,来回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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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莎莎怎么了?
哎呀,文浩,你在听吗?
我当然在听了,宝贝。我闹不明白,莎莎是被她父母给卖了吗?
可不是吗?她们好像要用她去抵扣一笔投资的欠账。两家迅速的就商量好亲事了,你说怎么办呀?莎莎要嫁给一个大烟鬼了。
莎莎是谁?
文浩皱着眉寻思着。他这脑子里,此时似乎是一个很凌乱的房间,到处都是垃圾,想从那成堆的垃圾中找到一张名片,这也太难了。
所以他放弃了,他只是在那里嗯啊的对付着,以至于话筒那边的宝仪似乎有些不乐意了。
哎呀,你倒是给拿个主意呀。
我能拿什么主意,我能有什么见识?我只会行军打仗。不行让莎莎说她已经跟了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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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你这叫什么话呀。说出来都不脸红。
那怎么办?我是个武人,我实在想不出怎么去帮你那个好闺蜜。要不我去一趟汉口,把那个大烟鬼给毙了,我倒是敢提枪而去,但就怕莎莎家不愿意吃这个连带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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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人家跟你正儿八经的讨主意,你净说这些用不着的。
我的小先生呀!你难死我了!我哪有主意呀。你也知道,我在你面前一向是没什么学识的,你要是总向我提问题,那我还真不敢跟你交往了,你给我的压力太大了,天天考试。
唉,那算了吧?我想想,嗯,也是。哎,这事实在是没招呀。这样吧,我明天上午给你送衣服去好不好?你到时候等我。我想跟你一起去吃午饭,
好吧,随你!那你明天就来吧!
说这话的时候,关文浩突然听到外面有了响动,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原来是老魏。文浩并没有理睬他,而是接着在那儿和宝仪调情:
我的小圣母,你把我的衣服缝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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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色阴沉的老魏此时不愿意听这些腻乎乎的话,他简短的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就回了宿舍。等老魏上床睡觉都睡了好一会儿了。关文浩才蹑手蹑脚的进来。
黑暗中,老魏气呼呼的来了一句:
这都几点了快一点了吧!你小子打了多长时间的电话?明天上午她不就来了吗?你还跟那磨磨唧唧的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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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明天上午她倒是来,但我也得接见呀?
什么。不是你让他来的吗?你让人家给你送衣服,你怎么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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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哪能什么都如她的意,哼,我又不是她的副官。像她这样的小姐,就得三蒸三晒。哎呀,这些你不懂,你就会傻乎乎的跟那给那个四姨奶奶跑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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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魏这会儿估计正是困劲儿。所以他也没理文浩,转身又跌入梦乡了。
第二天上午,果然,十点多的时候有个女孩站在了北平警备司令部的门口,在那对门口说,要见关文浩中校。
其实这会儿正站在窗台边抽烟的关文浩,早看见她了,只见咪死红是一个人来的,她从洋车上下来,手里拎着一个小方漆皮手袋,腋下夹着个方盒子。
关文浩此时站在窗台那,一边吸着烟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这位上天与时局,硬塞给他的未婚妻。也别说如果离着好几百米之外看,嗯,她也算是个佳人。修长纤细的身材,虽然不是凹凸有致,但也很是玲珑。一身藏蓝色的女学生短大衣,里面穿的是一件橘红色的英式羊毛裙子,看来今天她特地没有穿校服,像咪死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又这么洋派,当然也不爱穿旗袍了。
除此之外呢,她脑袋上还扣了一顶灰泥软帽。那种蛋圆的小帽子倒是可爱。额前的卷刘海,俏皮的从帽子里探了出来,关文浩这会儿拿起了一个望远镜,在那仔细的看着自己的未婚妻,他在嘴里叨咕着:
要是离她五六百米,一半公里,这么遥遥的,影戳的看看,这人还算凑合。
很快,门外就上来报告了,说是,门口有位小姐要见您。
谁知站在窗边的这个家伙,突然一转身,他朝那个门卫笑了笑,随后走过去,往他手里塞了个什么东西。门卫一见,脸上便露出了感激之色,说道:
哎呀,这么点简单小事儿,长官您还犒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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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事儿不简单,我拜托你一下,这样。你对那位小姐说。
关文浩在门卫的耳边交代了几句,弄得这家伙皱着眉头直看他。但是既然洋钱在手了。那这命令咱也就去执行吧。于是门卫敬了个礼,随即急火火的出去了。
等他再跑回到门岗的时候,卫兵面无表情的对那位小姐说:
我进去看了一下关中校,他正在开会,我也没法打扰啊。我跟他办公室的另一个人说了,听他说,关中校的会,应该一会儿结束了,我就告诉他,有人在门口等着关长官呢。让他一会儿下来吧!
说到这儿,门卫扭身又回自己的值班室了。
啊!是这样啊,咪死红那本来洋溢着笑容的脸蛋儿,这会儿有点儿下垂了。
就这样,这位小姐拎着礼品盒,拿着小手袋,在警备司令部那拱形大门的门口,足足站了快一个钟头。
偏偏这会儿老天也跑出来和这位小姐作对。刚才大太阳还挺高的,但不知怎的,天越来越阴,越来越阴,很快微风夹着细雨就裹挟而来,落在大地上。慢慢的将四周全都润湿了,就像是那着了墨的宣纸,而此时站在门口痴等情郎的咪死洪也像是纸上画着的一个小人,变得灰扑扑,湿漉漉的。她想走,但又怕关文浩一会下来扑个空,所以舍不得离开……
“你小子够缺德的,人家堂堂一个大小姐,你让人家在雨里站着。”
老魏轻轻的走了过来,在关文皓的耳边说了一句,很显然他不愿意让这件事儿被其他人知晓,老魏做事比较有分寸,但是看见小关这么操作,长着一副直肠子的老魏,还是有些不忍心。
嗨,我就是想板板她这个任性的毛病。想来就来,想找就找,我就是要通过这件事,告诉告诉她,我的时间表是不确定的,所以,以后就少跟我订约会。
哎呀,外面的雨下大了,这杏花雨本来是斜在春风里的,但慢慢的春风不见了,光剩下噼里啪啦的雨点子了,咪死洪此时,全身从上到下全都浇湿了。冷冷的天气里,她不禁打起了寒颤。而在楼上稳坐钓鱼台的浪子,这会儿也觉得着火候到位了,也够点儿了,于是乎,关文浩懒懒的站起身来,张嘴来了一句:你们谁有伞呀?
等下一幕呢,下一幕的画风就完全变了。
只见转身走向马路边的咪死洪,突然身体僵住了,有一个人从后面把她紧紧地抱住了。回头看,呀,那正是让她又爱又恨,又盼又怨的关文浩,他突然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手里还拎着一把伞,但是即便是有伞在手,他也不曾打开。就这样急急火火的从大门里跑出来,跑了好远的一段距离呢,他的身上也湿了。
湿漉漉的文浩跑上去一把抓住了咪死洪,随后把雨伞打开了,接下来,他把大小姐拥到了街对面,用手轻轻的抚着她那早已被浇的变形的刘海,随后激动的说:
等了多久了,达玲,都湿透了吧。
说到这里,文浩将自己的军装脱了下来,小心翼翼的如同一个穷孩子捧着新泥娃娃一般,把呢子军装披在洪小姐的身上,随后一把把她搂在了怀里。大伞把他们从这个世界都隔开了四周是唰唰的雨丝,宛如一袭宏大的幕布,将他们俩个人单独裹了起来。
都说我傻,你比我还傻。看都下雨了,还不走。文浩掏出手绢,轻轻地帮小姑娘擦拭着脸庞。
这会儿宝怡的嘴唇都哆嗦了,眼睛也湿润了,按说雨水不应该打到眼眶里呀,可不知怎的,满心失落和浑身的寒冷,让宝仪觉得特别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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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浩,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吗?你知道吗?我都快给冻死了,呜呜呜。可我就是舍不得走啊!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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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孩子,我的傻宝儿,你怎么这么宁啊?我不是让人告诉你我在开会吗?
可是,可是那个门卫说,他给你们办公室别的人留消息了,我想,我想你一会儿就出来的。所以……
可你冻坏了怎么办呀?哎呀,我想着你走了,可我刚才在走廊窗子那儿一看,我的天,原来你还站在这里,我的小圣母啊,你怎么那么好呀。你这让我怎么办呀?
说这话的时候,关文浩把自己那热烈的嘴唇往宝仪冰冷的脑门上一敲,就像是邮局给信件扣上了一个戳一样。
他在那里一敲一敲的,给宝仪那湿刘海下光洁的额头上,敲了很多个吻。然后又紧紧的把她抱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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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关文浩松开手,用两只眼睛紧紧的盯着宝仪,他正色的对宝仪说:
以后别来我们这种地方了,我出来也不方便,你呢?往里传话也不容易。你放心,我一有时间就会约你的,等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我去你家门口接你。乖一点,别在街上乱跑了,发生点意外怎么办?你是个多娇贵的人儿呀!就像是用彩绢和棉花做成的小玩偶。说到这,关文浩用手把咪死洪额前的刘海整理好。他叹了口气:
宝儿,自从遇见了你,我连一个安宁的觉都睡不好了。唉,操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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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眼前“情真意切”的情郎,宝仪的心里仿佛抱来了一捆干柴,男人的吻就是火柴,篝火熊熊,把她的身子顿时烤暖了。
呵呵,看你说的。我没你想的那么不中用。嗯,不过你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下回不来这儿找你了,你赶紧回去吧,去晚了,他们会不会说你?
那你自己回家行吗?
行呀。没问题呀,我就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本来想着叫莎莎的,可是你知道她心情很不好。
我明白。哎,这样吧,哪天我青你和莎莎一起去听戏好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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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呀!
那当然了,北平最近的好戏特别多,这样,由我来安排。你等着享受就行了,我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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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这话,关文浩拥着宝仪的腰走到了路口那边,他们这条街上是不允许停三轮车的,所以文浩在路口伸手,帮宝仪叫了一辆三轮车,扶她上了车,又把车的后罩子放下来,还把宝仪身上披着的那件军装拿下来给她盖在腿上,随后他告诉车夫宝仪的地址,又付好了车钱。就这样两个人依依惜别了。
关文浩等那辆三轮车走出去好远之后,才戏虐的一笑,心里想:呵呵,手里拿着一件衬衫,又赔出去一件外套。这叫什么事儿啊?
恋爱中的情侣有各种各样的相处方式,对于洪宝仪来说,关文浩简直就是个卖糖果的小贩。在他的担子里,你就敞开挑吧,得到的永远是甜蜜,甜蜜,和更多的甜蜜。即便是偶尔遇到一块咸口点心,那也是为了给下一步的蜜麻花做铺垫。
所以宝仪整日里就在云蒸雾海之中来回飘荡,但是对于另一些情侣来说,他们之间的相处就不是如此单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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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关系倒像是一个油盐铺子,这里固然有白花花的冰糖,但是也有那白生生的碱面,要是吃错了,可得弄上一嘴苦。
就像是老五和玉儿,这会他俩都赌气了,谁也不理谁。其实后来老五静下心来分析了一下,他和玉儿之间每次吵架,都不是因为他俩自己,全都是因为两氏旁人,比如说这回他和玉儿怄气的原因就是为了四姨奶奶。
从昨天中午老五回家之后,没见到玉儿开始,他这心就揪起来了,一直揪到了天黑,等七点多,听说玉儿她们回来了,老五刚想跑过去见她,可被老夏妈拦住了。原来玉儿和四姨奶奶全都被太太扣在正厅里了,听说梅珍太太要升堂会审,以正家风。这下吓得老五立刻麻了爪。他赶紧向老姑奶奶求救,可费了半天劲,姑奶奶接回来的,不是那个白团团的玉儿,而是颤巍巍的梅珍。
得亏老五这脚底下有点准,他腾腾腾的跑到了正屋的门口,没往里闯,在外面听了一耳朵。哎呀,不对,里面的说话声不是老姑奶奶和她的小丫头,而是两位中年妇人,坏了,二嫂子过来了,那玉儿在哪儿呢?
老五想到这儿,赶紧往前院儿跑,果然在梅珍太太的正屋里,一脸呆气的玉儿还跟那儿直挺挺的跪着呢。四姨奶奶这会儿早就回屋了,那她呢?她能不能起来,没人通知她呀?赵老师让玉儿跟她一起走,可小丫头死活不敢。所以,当老五一进门就看见了跪在白衣大士面前的玉儿。
他赶紧上前几步把玉儿给拽了起来:
你,你怎么跪在这儿啊?谁让你跪的。
是,是太太,太太让我们跪的。
怎么就让你一人跟这儿下跪呀?老五上去把小丫头搀扶起来,哎呀,看来她两条腿都跪麻了。此时的玉儿一脸茫然苦相,她左右看看,咦,人都走了,连小红都找不到了。哎,倒霉的小姑娘只能低着头,撅着嘴,对老五说:
那,那我能回去了吗?太太还没发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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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走吧走吧,二嫂子,这会儿在老姑奶奶屋里呢,你上我那屋吧,一时半会儿老姑奶奶也叫不着你,快走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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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玉儿揉了揉跪疼了的膝盖,又看了看四下里无人的正屋,她大着胆子决定,嗯,还是跟老五走吧,留在这儿好像也没啥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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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手领着玉儿,像是家长领着一个刚挨完欺负的孩子一般,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花廊,回到了他们的西跨院儿。一进小屋之后,玉儿这脸便一下子亮起来了。哎呀,这,这是新钢琴呀!
她走过去用手摸着那殷红色的胡桃木,玉儿在那惊叫着。这么好的东西呀,五哥,你,你为什么买了这么好的钢琴呀!
你说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你快点学起来,然后去投考幼稚教育学校吗?哎,你知道这钢琴买起来多费劲,我是加了钱才排在别人前面的,要不然还得等俩月。如今的海运还没恢复呢。
老五一边跟那儿叨叨着,一边往里屋去,老夏刚才给他送来了一个大托盘,里面有饭菜,老五一点没动,这会儿他把大托盘搬到小桌子那儿,咣的一下重重的摆在了那里,老五沉着脸对玉儿说:
赶紧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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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玉儿听了这话都不反驳,她实在是肚子饿了,中午那顿就没吃好,下午喝了一肚子奇怪的饮料,这会儿她端起饭碗便开始往肚里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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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怎么回事?我听说二嫂子动怒了。老五没吃两口便好奇的问玉儿。可谁知这小丫头听了这话,把那脸一苦,把饭碗往下一放,跟那撇着嘴说道:
别提了,哎呀,今天我们在家没烧香,出门就撞见鬼了。
说完这话,玉儿就把今天上午四姨奶奶又收到了,由大兵开车送到门口的那个信,然后她打扮打扮就要往外走,当时也没去太太那屋回禀,因为太太正睡午觉呢!
然后呢,她两又去了北沙滩,在那,和一个军官见了面。
其实,四姨奶奶也没干什么,她就是特别想知道自己那个侄子的下落,而那个军官呢,正好给送照片来了。我呢,就是陪着四姨奶奶去的,可这一去,呆的时间就长了,你想啊,他们两个人见面又得说话,又得吃饭,一时半会儿哪回的来,反正就这么三推两耗的,就耗到天黑了。
结果,结果回来之后……
玉儿说到这儿不说话了,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然后用眼睛瞧了一眼老五,那黑葡萄里满是遗憾。
哎,玉儿在那里自言自语道:
所以回来之后就被骂了呗,所以我就陪绑了呗。所以……
。
老五此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气得。他那脸皱得比包子褶还多,谁知见他没开口,玉儿反倒更来劲了。她把杯子放下,凑到老五耳边说道:
你不知道今天太太发了多大的火,她都拍桌子了,还骂四姨奶奶说她,不守家规,霍乱府邸,还说她什么来着……哎呀,那个词我忘了,挺文气的,我也不太懂,我就听懂一句话,让我们跪下!
。
活该。这种事情你就不应当掺和。老五终于想出词来了,他一拍桌子怒吼道。那皱在一起的的脸,此时也像降落伞出了机舱一般,砰的一下打开了,接下来,老五就开始长篇大论了:
她赵心茉自己有丫头,凭什么叫着你?再者说叫你,你就去呀,你不会说老姑奶奶这屋里活太多,你走不开吗?你傻呀?你跟着她在那进进出出的,你知道她在外面干什么事,你就算是看见了,你也看不懂啊!人家蒙你,还不得跟蒙傻子似的,你让人卖了,还得帮人家数钱呢。然后呢,你也知道自己是陪绑的呀!让人家臭骂一顿。还得罚跪。哎呀,我说你什么好你,你这不是人家偷驴,你拔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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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我要是不跟四姨奶奶出去,她一个人上街,万一出点什么事怎么办?
你管他怎么办呢?她赵心茉什么地方没去过,还用你跟那瞎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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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对呀!五哥你不能这么说,赵老师不管怎么讲,那是帮过我的人。前一段时间,要不是她教我弹琴,我哪里能启蒙啊?而且你也知道我刚开始弹琴的时候,弹的特别不好,就连二老爷都说像我这种人,应当给三倍的学费,因为还得给人家什么赔偿耳膜的钱。所以赵老师对我有恩,咱得念人家的好啊!如今人家有事,咱不能袖手旁观呀!
现在正是她最困难的时候,她刚找到了他们家的那个孩子,你知道那孩子的父母都去世了,就是因为打仗打的。所以呢,若是联系上她这个姑姑,那孩子不就得救了吗?你说这么大的事,我能不跟着忙活吗?我能不跟着往外跑吗?别说是挨顿骂,被罚跪,就是挨顿打,我也得两肋插刀,仗义出手啊!这是江湖义气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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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你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什么身量,什么本事。你也配讲义气。人家狮子老虎打仗,你一个兔子跟那仗义出手,有意义吗?早晚得让人踩死!霍小玉,我,我都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你能不能自己长点心。照这么下去,念什么学你也是个糊涂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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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五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急了,那一张脸变得像番茄一样红,以至于说到最后那几个字的时候,他都给加上了家伙点,攥起的拳头咚咚咚的,在小圆桌上使劲的敲,如同擂鼓一般!
。
你不就是让我躲他远点,让我袖手旁观吗?我不是那样的人。
玉儿,这会儿不知怎的,这嘴特别硬,她这脖子也梗起来了,她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看着老五了,而是故意拐向门口的方向,好像是不想在这屋呆了。你再说一句,我就走。
这下老五也没辙了,要真把玉儿逼走了,她去哪屋。老姑奶奶那屋显然不合适,人家姑嫂二人正说悄悄话呢,不希望她打扰啊,回自己的屋子,可她饭还没吃呢。
想到这里老五也没招了,他腾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扭头一撩帘就进里屋了,随后咣当一下躺在床上。在那俩眼望着天,嘴里一句话也不说!
坐在外面的玉儿,则轻轻地哼了一声,随后坑吃坑吃的闷头吃起饭来。
。
后来,这对年轻人是怎么和好的呢?也闹不清!他们的吵架,向来很糊涂。
第二天一早,老五瞧着玉儿那屋里有动静了,八点多的时候她起来了,估计是昨天又烧了半宿烟,玉儿揉着惺忪的睡眼,端着脸盆往外走。埋伏在侧的老五一看,赶紧跳到她面前,然后严肃的说:
小丫头,你赶紧拾掇拾掇。今天上午九点钟,我给你请的琴先生要到这里来上课。
什么琴先生?
废话,钢琴给你买了,当然先生也得给你请到了。是一位新老师,到时候我带你去见她,你现在赶紧收拾吧。
那四姨奶奶那呢,我就不用去了。
还去什么?不用去了。以后你少登那个门。
那合适吗?
没有什么不合适的,我回头跟四姨奶奶说。这事就这么定了,哼,我还管不了你了。
。
老五恶狠狠的甩下这么一句,可不知为何,此时的玉儿倒是不和他赌气了,她端着脸盆低着头半天一声不吭,去自己屋洗漱去了。不一会儿收拾的整整齐齐的玉儿,郑重的跑到老五的屋子里,也不说话,也不看他。就往桌子上啪的一下,甩了个小纸包,然后又扭头跑出去了!
等她走了,老五上前打开这个纸包一看。呀,原来是两块手绢,这手绢是棉布的,方方正正横竖条,上面还细心的绣着一个H。哦,看来这是玉儿用自己的月钱给他买的,玉儿听老五说,他最近经常得跟着检修机器,钻上钻下的,那身上若是蹭了油出了汗,拿这种大手绢擦擦,是最好的!
老五把纸包拿在手里,捏了起来,听着那那细细碎碎的响声,格外悦耳,不禁他这心里又热乎起来了……
。
老五发现自己和玉儿治不了多长时间的气,就像是吊嗓子的人,在那百转千回的唱啊,唱。可无论怎么唱,过一会儿,这嗓门还得歇下来。看来自己这心眼和嗓子一样,都是肉长的呢。
想到这儿,老五不禁自己笑话自己,哎,就是这么没出息,昨夜里生了一宿的气,今天让两块帕子又给糊弄过去了。霍小玉你等着吧。看我以后有机会怎么收拾你?
………………………………
这是一周之后的北平新世界剧场,。
今儿是礼拜天,晚上这场又是一个满座。战后有许多回京的名角,都爱在这里登场,打炮戏。新粉刷的剧院很是富丽堂皇,这不吸引了梅大王二次赴京,为大家献上他的名段:天女散花。
戏已经开场了,穿着一身西装的赫从之先生,这会儿刚往里走,不过他今天可不是奔着看戏来的,他是有任务在肩。
他身边的那几个洋人,是从青岛来的,给厂子里的机器做大检修的,这不,干活之余,他们提出要去北平玩玩,要看场戏,老五只得亲自陪同。给他们充当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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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的自家在新世界剧场有个包厢,于是乎就把人拉到了这儿,但是真到了剧场之后,远远一看,哎呀,自家包厢里怎么坐满了人。是谁呀?二哥,不会呀。这会他在上海呢?二嫂子和老姑奶奶今天都瞧见了,没动窝呀。老五这脚下不禁往前探了几步,想想是不是家里的什么老亲戚朋友来了,他过去打个招呼吧。可谁知真走到包厢边上的时候,老五愣住了。
这都是谁跟谁呀?
四五个男女里,他一眼就看见了关文浩。在关文浩的身边,远一点的地方,坐着另一个军人。看那意思,好像是文浩的朋友。可挨着这位军官坐着的,是一位女士。
这位女士的出现,可是让老五大吃一惊,只见她穿着嫩黄色软缎折枝旗袍,新烫的飞机头上点着一只碎红宝石堆成的珠花,低低的鬓在簪边。这人老五认识啊!这不是关小艺吗?
她怎么大大方方的和那个军官坐在一起了,还离得那么近,宛如情侣。老五这脑瓜子在飞快的转着,他记得前一阵,关晓艺不是刚搬出去,跟关文浩在一块立了个偏宅吗?这怎么刚过了一个春节,她就改换门庭,跟了他人了?
。
此时再看关文浩那,老五就更奇怪了,只见文浩身边坐着两位小姐。一个皮肤微暗,身材窈窕,一个皮肤润白,略显丰盈,两人坐在一起,样子很亲密的如姊妹一般,相映成趣,还时不时的和文浩说笑着。
复杂的场面,离奇的剧情,简直把老五看呆了,我的天,这怎么打招呼啊?早知道自己就不过来了……
这会儿的关小艺,似乎得了失忆症,面对这个曾经是她男主人的老五,小艺的脸上也毫无表情,波澜不惊。
不过作为,包厢临时男主人关文浩,此时却不慌不忙的站起来了,他几步过来,上前拉着老五的手说:
呦,妹夫也来了,正好,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的军中好朋友魏元佑上校,这位是上校的女友伊莲娜女士。哦,这一对美丽的姊妹花,是我的朋友。齐莎莎女士,洪宝仪女士。
啊!啊!老五傻子一般,在那胡乱的点着头。他刚想尴尬地说点什么,此时突然传来一片惊天动地的,炸雷般的叫好声:
好!好!梅老板好手段!
。
台上的天女,此时正在那甩着飘带,乱降繁花,台下的老五,觉得自己这会,是迷迷糊糊,在看戏法。
好呀。关老板,你这手段也不简单呀!
梅边春意渐色浓,微风细雨几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