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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报读书周刊|最好的旅行,发生在自己的世界里

让精神远游,带我们抵达生活的另外一面——

最好的旅行,发生在自己的世界里

九月,又到了适宜旅行的季节,然而比之身行所及,我们似乎更期待一场精神的远游。

葡萄牙作家佩索阿在《惶然录》里讲述他“头脑中的旅行”:“黄昏降临的融融暮色里,我立于四楼的窗前,眺望无限远方,等待星星的绽放。我的梦幻是一些旅行,以视阈展开的步履,指向我未知的国度、想象的国度、或者说简直不可能存在的国度。”法国作家塞利纳的小说《长夜行》里也有类似的“神游”:我的旅行完全是想象出来的,这就是它的力量所在。我们的旅行从生到死,人和牲畜,城市和事物,全都是想象出来的。所有的人都会想象,只要闭上眼睛,它就在生活的另外一面。

所以,最好的旅行发生在自己的世界里。多年前作家赵松在他的随笔《最好的旅行》里也表达了对旅行的态度:“很多时候,人们非常容易将自己的生活被动地纳入那个貌似完全敞开的世界,总是能够安全抵达人人都能抵达的地方,看到人人都知道的风景和故事,但这样的旅行,又有多大的意思呢?对于我而言,最好的旅行,只能发生在‘自己的世界’里,那里,永远是一个为想象所充溢的世界。”在今年八月出版的小说新作《你们去荒野》中,赵松终于在自己的世界完成了一次精神远行,那里有荒野,机器人,月球,海洋馆以及都市的陌生人。他生活在人群中,却仿佛已经抵达“生活的另外一面”。

在自己的世界发起一场远游,据说这是当下年轻人普遍的精神状态。“90后”作家路魆依托凶猛强大的想象力开启他的“吉普赛郊游”,抵达现实的平行宇宙;同样是“90后”的顾文燕“一跃而下”,以“世界青年”的精英式写作记录日常里的反常,浮世生活中的悸动和不安;“85后”索南才让书写他所熟悉的西部草原万物的生命状态,告知我们当下即远方的真谛——

他们的肉身或拘囿于某处,搁浅于日复一日的庸常,精神却奋力漫游,于思想的深处,想象的边界漫游,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自我疗愈的方式,更是一种保持清醒与自省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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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网络视频截图)

从旧世界到新世界:

绞刑山上的秋千隐喻

作家路魆在他的新小说集《吉普赛郊游》里显示了他超现实的精神状态,其中充满了象征性的符号和诡谲的隐喻。如同他为自己所起的笔名“魆”一般,他的写作幽深繁复,带着谜一般的泛灵气质,难以简单地划归为某一类。“他笔下的故事灵动而诗意,充满超越物质现实的古怪幻境,他笃信语言的召唤性——那种借由词语抵达万物通灵的自觉,仿佛只要用词足够精准,想象力足够凶猛强大,那个召唤的世界就能如约而至。”熟悉他文字的朋友如是评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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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普赛郊游》路魆 著 99读书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08

小说集开篇的“绞刑山索隐”就让人着迷,讲述绞刑山的最后一任守山人“我”,终日逡巡于山腰的牌坊与山下的旅馆,在人群中保持距离地独行,他遵循祖辈流传下来、却遗忘了具体内容的劝诫词,将阻止游客上山作为自己的恒久责任,甚至自己也从未抵达那处有着不祥神秘传说的绞刑台。而最终,他在夜里踏上了登顶的山路,并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探寻者,传说中血腥的绞刑台,不过是一架荡起时会发出魈的怪叫的秋千。小说的结尾这样写道:“是啊,对于绞刑山而言,我没有比谁更重要。岩石草木前,死生同一。我缓缓呼了一口气,坐在秋千上,调整好坐姿,用力蹬了一下崖口岩石。当我把自己荡到最高处时,硕大的朝阳刹那间把天空染成了血红色。父亲,我知道劝诫词是什么了,不正是我身下这块易碎的秋千板发出的那种像是魈在号叫,又像是颈椎脱位的巨大爆裂声吗?吱吱嘎嘎!活像一道活着时的绞刑。”

比起真实的现实生活,更让路魆着迷的是勾勒精神的幽暗空间,那些奇诡氤氲的梦境,灵魂深处隐秘的存在,然而一切似乎都是现实的隐喻和写照。绞刑山更像是横亘在每个人心头的恒久的不变,“可惜世界变化对于个人的恒久而言,是怀有背叛的”,恐惧和信念赋予“我”的生存意义最终被送上了绞刑台。面对变化的世界,肉身唯有坐上秋千,直面现实的真相。这也是贯穿这部小说集的主题。在《魔一般的夤夜》中,少年明惠在山上的佛寺洞悉了佛寺的历史和父亲的秘密,被玷污的佛性瓦解了他的完美世界,佛寺的历史和父亲的秘密对他而言同样如同“绞刑台”,将固有的、不变的绞碎。而在那篇同名小说《吉普赛郊游》里,是一群人被迫走出固有的自己的世界,不得不遭遇苦痛挣扎的历程,在作者的描述里,自己的世界和外部世界同样都是幻象,等待主人公们通过这段历程,经历一场重新认识世界真相的伤寒杂病。而小说中那本反复出现的携带的《奥德赛》,也是作者对于“出走与归来”的直接隐喻:艰辛的漫游后,奥德修斯不一定能重新掌权旧世界,在故乡等待他的或许是一场决裂和瓦解。

在《吉普赛郊游》的后记中,路魆坦陈小说集中的十部小说,都是在向自己的旧世界告别:“这些小说习得的是这样一种霉菌思维:人物成为旧世界的物质分解者,在体内重建能量秩序,最后向新世界喷吐孢子以完成精神迭代。”

从“表世界”到“里世界”:

一跃而下的勇气

现实中,路魆完成了自己的精神迭代。在六年前辞职成为专职作家前,他经历过两次不愉快的职场生涯,同时倍受家族疾病的困扰,或许离群索居本身即是他的人生宿命。他回到乡村写作,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南方的雨季漫长,身陷其中的人仿佛一团霉菌苔藓,除了写作、阅读、散步,日子仿佛是永恒而重复的”,路魆提到:他写作的窗前有一堵墙,每每透过窗口望向世界,总感觉这堵墙像是自己永远都跨不过去的牢笼,让人生出想要出走的冲动,他形容自己是一颗孢子,发现在自我围城之外,有一个未曾见过的世界存在,必须在膜完全破溃之前,决定留在“里世界”还是走到“表世界”。这种冲动正是他小说创作的原动力。

在《吉普赛郊游》的后记中,他这样总结:无论身居何处,人始终怀着一种出走与离散的欲望。2023年,即将迎来而立之年的路魆终于踏上了真实的人生郊游,他去英国,看白垩色的大西洋海岸冷寂风急;去泰国和马来西亚,扎进高热潮湿的雨林和海岛,看犀鸟在黄昏起飞,猴群在林间跳跃……将自己从书斋中抽离,和真实世界碰撞,向墙外苍野跋涉。突然想起澳大利亚华裔作家贺淑芳在其新作《时间边境》中所言:“世界如此危险,但我们终归还是得出走,无论是以言说,或者起身行动。离开小心翼翼的安全坐标,否则什么也不会发生。”这大约会是所有向海而生、灵魂开放自由的写作者共同的心声吧。

与路魆从“里世界”到“表世界”“出走”的勇气不同,顾文艳的“出走”则是从“表世界”到“里世界”的过程,自带“世界青年”的精英气场,她在新出版的小说集《一跃而下》中不断追问着“90后”一代与世界的关系,极端的疫情背景赋予了这番追问更大的坦诚与意义。何为“世界青年”?就顾文艳而言,她是有着良好国际教育背景的青年学者,除了作家的身份,同时也是“铁人三项”的运动员。而即便如此优异,却依然有着无法解决的个人问题:“我与世界的联系仅仅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希望,而这个世界早已变得昏暗无常。” 在顾文艳看来,疫情后的焦虑与迷茫是“世界青年”精神搁浅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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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跃而下》 顾文艳 著 KEY·可以文化/浙江文艺出版社 2024.08

我们如今面临的是什么样的世界?未来的出口究竟在哪儿?小说集《一跃而下》中,五部短篇诠释了她的隐忧。故事人物几乎都有着现实原型,他们是与她一同接受精英教育的中学好友,在全球自由流动穿梭的“世界青年”:有名校保送、美国藤校、多语背景的duke自我封闭的十年,祝力文穿梭在世界各地的恣意,几乎做到“完美人生”却依旧认为自己一事无成的林书奇,离水的怪鱼,干涸的身体,不欢而散的聚会,密不透风的房间,游荡在马路上的幽灵,顾文艳的小说“写尽都会日常里的反常,浮世生活中的悸动和不安”……他们或挣扎或从容地延续着自身阶层的优势,而生活的焦虑、阶级的冲突和动荡的世界无一不在审视着他们。

不同于我们对于“世界青年”写作者的刻板认知,顾文艳的小说里不仅只有“我”与“我”的故事,她从所征服的“表世界”回归到作为精英一员的“内世界”。在小说集里,有一个非常天真而脆弱的青年共同体,他们不断地和周围世界、和有意义的“他者”对话,反复追问只有年轻人才格外关切的问题,诸如生活的意义,什么是真实的生活。而作家追问的方式,与那个从“内世界”中出走的超现实的路魆异曲同工,动用的是凶猛的想象力:《海怪》一篇中,怪鱼是有关真实生活的意义与信仰的隐喻,小说中有一个细节,隐藏海怪的那栋别墅和小区中其他建筑有着一样的外观,却呈现出隐秘、违规的面目,而青年小群体将海怪深藏在地下室,并不声张……作者是在暗示,我们常常困苦于意义的缺失,但当真实在现实生活中降临的时刻,我们却往往不敢面对,甚至落荒而逃。

虽然也有淡淡的迷茫和哀愁,但读者还是会在顾文艳的小说中看到一种独属于年轻人的轻盈与跃动,那是一种青春的执着与勇气。如评论家所言,那是一种不可摧毁的坦诚和决绝,“她知道如何安放自己,即使注定要掉落在这个时代的缝隙里,她也总会给人一种笃定的感觉”,同时,她也始终在思索:正在老去和正在成长的她和他们,在实现了“世界青年”的身份之后要怎么做?她给出了答案:必须一跃而下。结局未可知,但姿态决绝。

从个体的经验到个性的完善:

精神成长与冒险

“90后”“世界青年”于迷茫和隐忧中一跃而下的决绝,可能会让“70后”作家赵松松一口气,因为此前豆瓣上的一位书友在评价《你们去荒野》这本书时说,书中很多“此刻如何抵达”“一个人的现在如何关涉他的过去和未来”等生命意义的主题,本该由更年轻的写作者去写,但“80后”“90后”却没有什么人去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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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去荒野》 赵松 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4.08

现在,有更多更年轻的写作者开始带着有关意义的追问,书写他们的人生之旅,并总是不自觉地从自己熟悉的一方世界开始:路魆在南方的乡村写作,顾文艳从她所在的世界青年精英小群体写起,而索南才让,这位“85后”作家,则继续他的草原之行,在这里,当下即远方。

在长篇小说《野色》中,我们看到一头长着一双不祥的人眼并擅于独立思考的公牛“小妖”和他的主人那仁各自的人生。孤独的牛在沉思与斗争中找到自由与责任的平衡,失落的牧人也在牧场的转场中重燃对生命与情感的渴望。当我们在精神的牧场策马前行,迎面而来的是孤独却自由的旷野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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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色》 索南才让 著 中信出版集团2024.07

索南才让并不希望自己被局限在一个少数民族作家的身份中,在他看来,时代越发展,人类的精神问题越趋同,现代人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个体的经验和个性的完善上。站在时代变化的十字路口的索南才让,在《野色》中以超写实的笔法,直面生活方式、精神世界的失落与阵痛,和那些百无聊赖、安于现状、终日游荡的牧民形成镜像对比的,是那头长着人的眼睛,有着人的思想的牛,名为“小妖”,它与自己的族群格格不入,亦不被人类所认同。敏感、孤独、渴望自由而不得,以至于一度失去了自己的语言,陷入失声的状态。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保有一片原始辽阔的精神原野,时代的水流冲刷中,如何坚守本心,养护心灵的草场,也许是失去了草场和自由的“小妖”和我们共同的命题。透过“小妖”深邃的瞳仁,我们每个人都能看到自己的灼灼身影,并从这场精神游牧之旅中找到那个真实的自己。如小说中所言:“我们都在逃避现实的残酷,同时又无比留恋着它。我们都把希望放在一个点上,用短暂的灵光拼出世界的反面。”与其说这是一出民族叙事,不如说是一场精神的成长与冒险,它正契合了我们共同的时代情绪。(青岛日报/观海新闻记者 李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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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岛日报2024年9月11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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