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中央美术学院新入学的研修生蔡锦身穿花衬衫,脚蹬大皮靴,骑着漆得通红的自行车穿行在校尉胡同和呼家楼之间,她是北京老城区最亮眼的一道风景。脚下的车轮飞驰,当时这位24岁的年轻人不知道的是,她就这样风风火火闯入了中国当代艺术史。
蔡锦是20世纪90年代不可忽视的当代艺术家之一。与同时期的当代艺术家相比,蔡锦仅仅凭借作品“独特地”行走在国际艺术舞台,足迹遍布中国香港、英国、澳大利亚、美国。艺术理论家、批评家刘骁纯曾有评价,“她不是生命主题先行再将其个性化,而是从个体生命出发去指向普遍性。”
在艺术界耕耘30年,蔡锦对创作有着近乎质朴的热爱,忠实地“执行感受”。艺术家之外,她还是教师、母亲。身份作为人生经验的补充,蔡锦的创作正是基于个体对外界的细微感受。但她也曾因身份限制,短暂地游离在创作之外。
眼下,蔡锦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她从天津美院荣休,陪伴长大的女儿成长为青年艺术家,她也行至人生的第59年。她不是一个在乎“意义”的人,但当过去30年细碎的回忆潮水般涌来又退下,蔡锦想要找到某种“终生性”的东西。“我想要重新回归到某种创作中,回归属于自己的世界。每每想到这,我就有一种摩拳擦掌的兴奋感。”她说。
59岁的蔡锦说,她还想再画10年。过去,她最爱画美人蕉;现在,她的作品更多着眼于风景。那棵年轻时的红色植株,生命力依旧旺盛,她正将枝丫伸向高处,探寻天空的边际。
感受
艺术家对世界有着与生俱来的高敏感度。蔡锦总是用一种好奇的眼光向外窥探,再以内省的视角创作,通过观测生活,将此时此地、所思所想呈现于作品,打上独属自己的个体烙印。“感受”,这也是蔡锦接受采访时最多提到的一个词。
她喜爱自然与花卉,《美人蕉》是其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系列。1992年至今,蔡锦在画布及现成品材料上绘制了400多种风格化的蕉叶。
1994《美人蕉48》 200cm×190cm
艺术家、画家、专业观众、非专业观众,当不同的人望向《美人蕉》时,他们得到了不同的解读。生命、活力、健康与颓废、腐败、死亡共存。有人看到了血管、肌肉组织,对性与身体的探索,也有人将其理解为某种意识隐喻,将蔡锦的作品放至时代叙事中。
“美人蕉这种原生长于热带和亚热带的植物因其中文名字而被赋予了美丽女性的意涵,蔡锦将它逐渐演变成非常私人化的女性经验的叙说……把花作为女性的象征,或者艳媚,或者加以性暗示,以讽喻和批判男权社会把女性视为玩物的权力话语,这是西方当代女性艺术家的一大特点。但是,蔡锦的花却主要关注美人蕉自身的生命过程,如果说有什么隐喻的话,也不是通过社会性语词去说明某种批判意义,而是通过刻画花自己的质地和变异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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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时代印记只是蔡锦的调色板,而非作品,记忆深处的意象在其创作中逐一转化为画布的底色。
《美人蕉》最初灵感来自偶然。“我在合肥家里荒废院落中发现了它。冬季的干枯美人蕉独特的形态与质感触动了我。”这是多数艺术家求之不得的灵光时刻,匆匆一瞥,她感受到芭蕉叶片中蕴含的柔软与生命力,于是拿起笔,把感受复原在画板之上。“在精神和感官和上蔓延,它从我的画笔中流出。”蔡锦说。
2004 《美人蕉210》80cm×80cm
艺术家的价值取向总会鲜明地出现在创作中。蔡锦的作品更多聚焦局部与细节,甚至是笔触的停顿、彩色的浓淡。对她来说,“感受”本身即是意义。这是一种游离在专业技巧、市场期待,以及宏大叙事之外,更重要的东西。
“实际上,蔡锦并没有受到西方超现实主义的直接影响,但她的艺术表达方式却有些类似超现实主义的“心理自动”的方式。她所画的内容尚未进入意识层面,便直接由她的潜意识层变成了画面上的形象。她的作品在视觉上是具象的,在精神上却是抽象的。由此可以说,“超现实”在蔡锦身上不是什么主义,也不是什么方法,而是她秉赋上的一种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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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蔡锦确实一直在遵循自己的感受。
纯粹
35年前,合肥一所中学的美术教师萌生了“我觉得我应该是一名艺术家”的预感,她辞职北上,考入2000进20的中央美术学院第五届油画研修班。在那里,20岁出头的蔡锦扎进艺术土壤,吸收各个流派、大家的养分。
“很多人很难把我的画和我本人联系到一起。”蔡锦最初的作品风格有着极强的表现力。当同班男生面对一幅小型尺寸画,拿着笔细细描绘,蔡锦会扛着将近2米的画框走进画室,听着邓丽君、齐秦的音乐,用大刮刀创作。她是研修班里年纪最小的学生,也许是受到青春荷尔蒙的指引,“当时的我充盈着自信,什么也不怕,每天想的,就是把所学到、所看到的表现在画里。”你能在蔡锦的油画作品中看到达利、卢奥、马格利特的影子,却被她消化、磨合成一体。大胆的色彩,夸张的笔触,超现实的、如梦如幻的,都来自面前一个沉默而瘦小的年轻女画家。
1993 蔡锦 天津
蔡锦感受着外界的冲击,将其内化为一种抒情表达,同时寻找自己的风格。直到1992年第一株美人蕉在她的画板上诞生,艳丽的色彩依然在,但蔡锦的目光已经从大开大合向细枝末节转变。
感受越是细致,往往能有更多见微知著,抽丝剥茧的理解。题材的不足道,恰恰折射了深刻的人性以及任何生命意义的外延。九十年代中期,蔡锦和她的美人蕉以一种跨越地域与民族的方式进入西方主流语境。
她开始尝试装置绘画,将美人蕉画在现成品上。在1995年的“女性艺术展”上,蔡锦的装置作品第一次公开呈现,席梦思床垫、自行车座、皮革软椅……它们替代画布成为美人蕉新的载体,也是蔡锦对绘画空间的延展。外界从这些新材料中看到了美人蕉从繁盛到衰败的转变,并引申至画家个人经历以及对女性主义的思索。
1997 《美人蕉134,135》丝绸被面 320cm×280cm
蔡锦予以否认。时隔近30年,她在翻阅画册时依然能清晰记得与自己每一种材料相遇时的感受,但她的选择并非特定出于特定的表达考量,只是凭着感受,本能做出选择。“每一步似乎到来的都刚刚好。这并不是所谓巧合,而是我的认知和实践在这时候匹配了起来。”蔡锦并不认为这是了不起的事,她的创作只是“像绣花一样”简单纯粹。
阶段
创作的感受之外,蔡锦也在好好感受成为母亲这件事。
1997年,蔡锦赴美,放慢了在国际展览中亮相的节奏,并在2000年生下女儿后进入一段“销声匿迹期”。对当时最先锋的、最敏锐的艺术家蔡锦而言,创作排第二,第一重要的事情是成为母亲。她并不讳言10年旅美生涯带来的“缺席感”。“我是属于一直在自己画自己的东西、需要时间的人,我也不太关心环境、或者身边其他人在做什么,对我来说,也没有特别大的影响。”
1998 “半边天”波恩妇女博物馆
相反的,她将女儿视作全部,乐此不疲。“刚有女儿那段时间,我对当时和以后还要做什么、还能做什么,没有任何感知和想法,整个人完全在她身上。”在蔡锦的画册《蔡锦》里,艺术届泰斗名家为她写小传、题序题跋,后一页则满是女儿的涂鸦和母女二人合照。
“女儿改变了我对生活和创作的感受。”蔡锦说。从怀抱婴儿长成幼童,女儿3、4岁时,蔡锦带着她去各个国家办展、接受采访。在那一时期的照片里,蔡锦、作品、女儿总是一同出现,“我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孩子成长是不断和母体分离的过程,却会随着生命经历的增加,亲子间再次收获类似共生的体验。蔡锦的女儿也是一名艺术家,母女异常珍惜相互注视、惺惺相惜的时刻。
“易易喜欢看我的画,真诚地评价。她在去美国之前跟我说,‘妈妈你现在可以好好画画找回因为我失去的那些年了’。我好像也有一些这种感觉,进入一个新的状态,重新回归到某种创作中。”蔡锦说,“我想更专注于自身,有意识地隔开外界一些声音。再画10年也不是问题。”
敏锐地感受到人生下一阶段的预示,蔡锦将其反映在创作中。经历天津美术学院任教、荣休,近几年的她逐渐将“美人蕉”从创作中抽离。在2017年艺·凯旋画廊蔡锦个展“花仙集”的现场,她带来了自己的第一件影像装置作品,在全黑的展厅内,属于蔡锦的标志性的“美人蕉”绽开后缓缓消失。
2013《风景37abc》300cmX450cm
取而代之的,是蔡锦近期《风景》《花卉》系列油画。她的作品风格濒于抽象,对自然界的具象描绘逐步淡出画面,转而使用抒情抽象表现手法进行感官创作,延续其早期作品的情感内核。蔡锦说,这或许才是这些年来创作这些“美人蕉”作品的终极目的——画面从画面中离开,打开另外一个未来,在流动的变化中寻找最真实的感受。
我们在个展“锦室印象”中遇见蔡锦。上海老洋房的一隅,她的作品与周围陈设、装潢、氛围巧妙地融为整体。蔡锦说话的声音轻柔,对面提问,她总会不知不觉将回答延伸出去,然后停下问“是不是说得不够好”。
2024 蔡锦:锦室意象 DG art space上海
访谈中,那个30年前中央美院风风火火的学生形象,总是和眼前的中年蔡锦相重合。她留着和30年前一样的黑色长发,齐刘海,寻找30年前曾打动她的片段。经验之外,年岁留给蔡锦的或许也只是感受本身。
当我们回溯艺术家30年的创作与生活,就像看到一棵红色植株的生命历程,自然生长,活力旺盛。蔡锦的名字有着“花样多而美好”的意思,她让人想到一句歌词:“你说人生艳丽我没有异议”,雨水、阳光、风暴,承受春来冬去,感受一切所能感受的。现在的她,正将枝丫伸向高处,探寻蓝天的边际。
以下是福布斯中国与蔡锦的对话内容节选:
福布斯中国:请您谈谈从铁道部第四工程局学校,到中央美院第五届油画研修班,再到天津美院的经历。
蔡锦:
1986年我毕业于安徽师范大学,之后选择就近工作。美术老师的工作虽说专业对口,但我还是对成为艺术家抱有想象。所以在安徽省铁道部第四工程局学校教书的三年中,我并没有放弃创作。
当时,中央美院为已经经过本科专业教育的中青年画家和教师进行高层次的艺术再教育而设立了研修班。两千人的激烈竞争,最后只录取了二十人。能够再次回到校园,来到全国艺术的最高学府进修,我深感荣幸。在中央美院的两年研修时光里,我感受到了艺术的无穷魅力与深厚底蕴,老师们都是中国最好的艺术家,求知若渴。
毕业之际,我有幸举办了个展。在闻立鹏和潘世勋先生的引荐下,我被天津美术学院接纳,成为其教师队伍中的一员,并在天津美术学院继续教学与创作的双重探索。
福布斯中国:相较同代艺术家,您不算是最早一波闯入国外市场的艺术家,但也和其中大多数人一样,在新世纪后又陆续回国。在这期间您是如何进行创作,并与国外市场保持交往的?为何选择归国发展?
蔡锦:
我当时出国和回国的原因其实和同期艺术家有所不同。1994至1996年间,我的作品虽然已经走出国门,但均属短期交流性质,即展即返。直至1997年,这年在美国很多个城市我都有作品展出,大概举办的五项展览及一项活动,所以逗留时间显著延长。加之生活重心的转移,所以决定暂时留在纽约,又因为天津美院职位的原因,直到我的女儿徐丝易长大一点就回国了。
即便身处纽约,我的艺术创作未受地域转换和市场发展的影响,无论身处何地,我都想要随时捕捉灵感。所以尽管地理位置变更,我的艺术实践与生活节奏在本质上保持了连续性。
福布斯中国:您的作品中常常从一个细节出发,任其自然延展,这种“始于微”的创作理念是如何形成的?
蔡锦:
这种创作理念产生于在央美学习的过程中,传统素描教学中,学生往往倾向于迅速勾勒整体轮廓与大体关系,这种习惯性做法虽能高效构建画面框架,却容易忽视对象的微妙细节,导致作品趋于雷同,缺乏个性与深度。我在央美接受到的素描教学,挑战了这一常规路径,鼓励我们要去摒弃既有技法依赖,回归视觉本真,以一种近乎初学者的视角重新审视对象,通过剥离熟练技法带来的自动化反应,促使我们以更加开放和敏锐的目光捕捉对象的独特之处。后来这样的习惯竟然跟了我很多年。
福布斯中国:您怎样看待年龄和性别?您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两件事,这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蔡锦:
是的,我不否认作为女性艺术家的身份,但我从来没有对性别进行口号似的追捧。在我的创作逻辑中,我从细微处观察起、落脚到日常中,只不过我恰好是一位女性而已,那我记录的也不过恰好是一位女性的自身而已。
我是1965年生人,今年59,快要60岁,但我觉得目前的状态还特别好。一方面因为经常有展览、采访活动,不停接受新鲜事物,更因为我本身感觉到还有更多的创作需要我去做,我会做得更好。美人蕉是我创作的一个分水岭,风景和花卉是目前阶段的新开始,我想要重新回归到某种创作中,回归属于自己的世界,有一种摩拳擦掌的兴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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