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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著名报人、作家郑重的长篇回忆散文。得米望茶之年,作者回首那个几乎从未出现在文字历史、没出过一个大人物、少有地保存风土风物至今的普通乡村,那个闪现着农业文明和宗族文化夕照的“大郑家村”。恬淡蕴藉的文字,传递着“风雨苍黄,人生如此而已”。
*文章节选自《九十自述:我就是个乡下人》(郑重 著 三联书店2024-9)
故乡老屋,1992年夏
大郑家:一个没有文字历史的村庄
这个村庄的名字叫大郑家,分成三个群落,居民近百户,绵延一里许,非附近的村庄可比,因为它大,故称之为大郑家、大郑家村,或大郑村。
大郑家虽然是“大”字当头,但没有宗祠,没有族谱,也没有家谱,所以是一个没有文字记载的村庄。居住在这里的郑氏,什么时候又从什么地方移居迁徙而来,都无从知道。我少时还看到荒郊之野,坟地连绵,棺木腐烂,有的尸骨无存,坟头长满杂草,各家还知道哪是自家的祖坟,每年清明还去祭扫,在坟前烧一些纸钱。但是坟里埋的是哪一代祖宗,叫什么名字,也就无法知道了。同为郑氏,彼此还有远近亲疏,但没有族谱和家谱,在哪一代是同宗共祖,也都无法知道,彼此的关系只是代代口头相传而已。
在大郑家村,既没有名门望族,也没有书香门第,识字的人很少,在我之前,没有现代学校,村子里有一所私塾,也就是七八个学生,老师的水平只能教教《三字经》《百家姓》之类的启蒙课本,对《论语》也只能读文识字,无法讲解,所以教出来的学生也只能看看流行在村间的绣像唱本,写信作文就是很难的事情了。后来实行农业合作化及人民公社,那种自然的乡村群落变成了生产队。大郑村分成三个生产队,我们属郑二生产队。在我们那个生产队里,连记工分的人都没有,还是从别的生产队中找到一位能记账的人,划入我们的生产队,担负记工分及账目工作。
从我记事起,我们那里就成为游击区了,也就是皖东北根据地,共产党的行政组织称之为宿东县,有县、区、乡一类的政权机构,经历了和日寇、伪军共存的时代,也有过国民党和共产党共存的时代。奇怪的是,没有人为日伪做事,没有人参加国民党,更没人到国民党政府或军队做事,也没有人参加中国共产党。直到解放战争前夕,只有我们家的“大领”参加了中共地下党,他不识字,始终是农民,在家中种地,即使新中国成立之后,他都没有担任过生产队的干部。再者,我们大郑村既没有地主,也没有富农,用阶级分析的观点来看,没有阶级矛盾,也没有政治派系的矛盾。可能正是这种生存环境,村子里的人都能和谐相处。左邻右舍也会有利益上的冲突,无非是谁家的鸡啄了谁家的菜,谁家的猪拱了谁家的园子,或者谁家的羊吃了谁家的庄稼,都是口角边的是非,遇到邻里纠纷也能化解,不会发展到斗殴打架的程度。即使是饥荒之年,我们村子里可以说没有漂流在外讨饭为生的。这可能像唐朝白居易笔下的《朱陈村》,“生者不远别,嫁娶先近邻”。朱陈村在萧县所辖境内,和我们大郑村相去也只有几十里,“生者不远别”,穷家难舍,故土难离,自古都是如此。宋朝苏轼在徐州任上,也到过朱陈村,并写了两首诗,其中一首有句云:“闻道一村惟两姓,不将门户买崔卢。”崔、卢是唐朝的士族高门。这表明朱陈村人家,民风淳朴,两姓为婚,不涉势利,过着淡泊自守的日子。我少年时代的村俗民风仍然是“淡泊自守”。我们那里有句俗话,糠菜半年粮。严重困难时期,吃树叶、树皮、河里的水草度日,亲邻之间相互调剂帮助,同舟共济,也就度过荒年,这种宁静得如世外桃源的生活,我在少年时代都经历过。
麦场石磙时代发展了,农村在变革中,农村城市化,原来的居民都迁移到新居,许多村庄消失了。随着村庄的消失,农村文化及风俗习惯也都改变了。但我的故乡大郑村目前还没经城市化和建设新农村的改造,物质生活虽然有了很大的变化,原来的文化仍然存在,沿着固有的惯性在发展。我少年时看到老有所养,几乎没有听到儿女不养父母的事。直到今天仍是如此。对长辈,无论是人前或背后,很少有直呼其名的,往往是在名字后面加上辈分的称呼。红白喜事的礼仪仍保留到现在,比如村子里有老人去世,远近邻里都伸手相助,现在即使打工在外的已婚男性,无论在天南海北,无论路程多远,都要赶回来参加丧葬仪式。看来,这固有的传统文化不只是对我,对于从这个没有文字历史的乡村走出去的后代,也有着剪不断的一缕缕的乡情。
我就出生在这个没有文字历史的村落里。1950年,我小学毕业后即负箧求学,至今已经七十年了,我也到得米望茶之年,垂垂老矣。读了几本名家回忆录以作消遣,那些大都是八十岁以后的晚年之作。我想,人到了晚年,才能品评青少年时代诸事的滋味。不过他们都出身名门,名家写名村名人名事,我们村没有读书人,更没有名人,因之也没有名人居处“轩”“斋”“堂”等风雅韵事,所以像我这样的出身普通农民家庭的人,不敢效法他们。但村野之人不妨用村言村语写村人村事,也就是乡下人写乡下事,这样从中找到我的灵魂,看看这样的乡村,给我的灵魂注入了什么。
关 老 陵
关老陵不只是我少年时代玩耍的地方,它有着几分神秘感,也是我崇敬的地方。关老陵是郑氏家族的祖先墓地,方言把“陵”读成“林”,把墓地称之为陵,是古文中的用语,古代皇家墓地才称为陵,如陕西的一些帝王陵墓、南京的明孝陵、北京的十三陵。我们的先人有着朴素的天高皇帝远的思想,不把祖先墓地称为坟或冢,而称之为陵。
关老陵有七八座坟墓,不是公共墓地,埋葬在那里的只是郑氏的祖先,可能是创业的祖先,看那几株要好几人手扯手才能相抱的大树,关老陵的出现,应该在很久以前。春天来了,关老陵就像一个大花园,花木虽然谈不上名贵,但乡间杂草野花都能找到,诸如马尾松、马兰花、牵牛花、紫藤、青藤、蔓牵莲,蜜蜂蝴蝶飞舞在花丛中。村人不会采摘这里的花朵,还会把路边好看的野花移到这里。特别是那几株唐梨树,高大的枝干直拂云霄,树盖如伞,覆盖着几亩土地,远远看去,阴森森的,风声如涛,夏天就是一个清凉世界。特别是秋天,经霜的树叶,紫红如丹,如同纽扣大小的唐梨也青中泛紫,味道涩甜可口。我们一群少年就会涉足墓地,爬到树上采唐梨果实,就地而食。吃不完就把果实埋在土里,到冬天挖出食之,味道更甜。有时带回家,春节时摆在供桌上,供奉自家的祖先。
一年之中最热闹的是清明祭祖,祭祀者除了大郑村的代表人物,还有散居在香神庙周边的郑氏及曹、王、浦三姓的代表。相传曹、王、浦、郑四姓结伴而行,从西边东行移民,在路上结为兄弟,订下金兰之交,四姓中除了郑姓有四个男儿,其他三姓都没有男孩,为了香火相传,郑家把三个儿子分别过继给曹、王、浦三家,因为贫困,没能建设宗祠,只留下黄土数坯。每年清明,曹、王、浦三姓者,选派代表前来寻根祭祖,如郑氏有人去了这三姓的村子,无论住多长时间,他们都轮流接待,其他三姓的人来到大郑村也是如此。
院角石磨
我在双庙小学读书时,有一位名叫曹炳秀的同学,是湖西曹家的人,比我低一班,也比我晚一辈,见我时总是要在我的名字下面加一个“叔”字。还有曹锋也是湖西曹家人,比我晚两辈。他已经在县机关做了干部,见了面总是把我称为“老”。这似乎已成规矩。同样,我们见到曹、王、浦三姓的长辈,也是以辈分相称。宗族文化就是以血缘为纽带的,代代相传,延绵不断。传说中,郑氏祖坟是风水宝地,最初取土筑坟,白天取土,留下的凹坑到晚上就填平了,如此数年,坟墓越筑越高,可是取土的地方仍然是一块平地。一位风水先生路过此地,看了这是一块宝地,就设法破之,一天挖土结束,他悄悄地把一把铁锹插在挖土的地方。第二天村民一看,挖土的地方不但没有填平,反而有一坑血水。一穴好的风水给破坏了,所以郑氏没有读书中举而为官的人,不知多少年过去了,那个坑始终没有被雨水泥沙淤平。少年时代我们一群伙伴还在那坑里玩过。陵墓的周围有四条乡间土路交叉,呈井字形,郑氏陵墓就处在井字中央,村人称之为“四马抬桥”。
以上坟来纪念祖先是郑家村普遍采用的仪式。我们村里把祭祖称之为“上坟”,家祭都比较简单,就是在坟前烧些纸,讲究的还摆上酒及供果,并不举行什么仪式。除了清明之外,还有农历的七月、十月及腊月,俗语说“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