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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诗歌乌托邦

  由机器生成的人工诗不具有语义信息,只具有审美信息。审美信息不能被编码,只能被“实现”。人工诗的生成方式更接近于一种取消了人类主观意图的诗歌创作过程,因此是一种纯粹而绝对的诗歌。

机器诗歌乌托邦

  当今学界研究人工智能机器写作历史,大多会回溯到1962年美国诗歌创作软件“自动垮掉的一代”,其代表作是发表在《地平线》杂志上的《玫瑰》《孩子们》《姑娘》等诗作。大陆早在20世纪80年代也已有机器写作实验。比如,著名科幻小说家刘慈欣在上世纪末就编写过一款创作速度惊人的作诗程序,能以每秒150行的速度写作韵诗。

  随机的《城堡》

  人类历史上第一组机器诗歌是德语诗歌,出自1959年,是由斯图加特工业大学的计算机科学家卢茨(Theo Lutz,1932—2010)使用楚泽Z22大型计算机开发的机器作诗程序“随机文本”(Stochastische Texte)“写”出来的。当时正值大型电子计算机发展到第二代,卢茨开发了一个程序,使用随机生成器,基于对主题、谓词、逻辑运算符、逻辑常数和单词“是”的特定选择来生成文本。其语料全部来自卡夫卡的《城堡》。卢茨将这些语料导入数据库,在楚泽Z22上运行,并使用指定的概率矩阵,算法便会将它们随机组合为诗句:

  NICHT JEDER BLICK IST NAH. KEIN DORF IST SPAET.

  EIN SCHLOSS IM FREI UND JEDER BAUER IST FERN.

  JEDER FREMDE IST FERN. EIN TAG IST SPAET.

  JEDES HAUS IST DUNKEL. EIN AUGE IST TIEF.

  NICHT JEDES SCHLOSS IST ALT. JEDER TAG IST ALT.

  NICHT JEDER GAST IST WUETEND. EINE KIRCHE IST SCHMAL.

  KEIN HAUS IST OFFEN UND NICHT JEDE KIRCHE IST STILL.

  并非每一瞥都是近的。没有村庄是晚的。

  一座城堡在野外与每个农夫都是远的。

  每位陌生人都是远的。一日是晚的。

  每幢房子都是暗的。一只眼是深的。

  并非每座城堡都是老的。日日皆是旧的。

  并非每位宾客都是怒的。一座教堂是瘦的。

  没有房屋敞开着与并非每座教堂都是寂静的。

  诗歌乌托邦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实验诗歌如火如荼,欧洲新先锋派诗人们继承了达达主义、未来主义、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诗人的实验传统,急于寻找全新的诗歌材料、表达方式与写作技巧。在这一过程中,以偶然性为美学原则的“随机写作”获得新先锋派诗人的青睐,从此开启了文学艺术与科学技术的互动发展历程。诗人的创作冲动与计算机技术相结合而产生了第一代机器诗歌,实现了一种“诗歌乌托邦”。这一时期的诗人与数学、信息论、控制论、博弈论以及符号学有着密切联系。在这些实验诗人团体中,最著名的尝试者就是斯图加特诗派,这也是世界上第一个机器诗歌团体,意图通过机器诗歌来变革诗歌概念,颠覆传统诗歌观。

  斯图加特诗派是围绕着斯图加特大学哲学教授、信息理论美学奠基人马克斯·本泽(Max Bense,1910—1990)发展起来的实验诗歌团体。卢茨也是其中一员。斯图加特诗派借鉴了达达主义、立体主义以及控制论和语言哲学的艺术实验传统,诗人们倾向于跨界,因此形成了一个跨越艺术、技术、哲学与文化的诗歌交流平台。

  哲学家本泽自己也创作实验诗歌,其代表作如“数字诗”《第二自我》(1970):Das zweite Ich / 1+2+4+71+142 / = / 220 / 1+2+4+5+10+20+11+22+44+55+110 / = 284 / 1+2+4+71+142。本泽对这首数字诗的解释是:“第一个数字220的加数是第二个数字284的分母,而284也是由分母组成,这些分母又是第一个数字的加数。柏拉图将这样的数字称为‘合得来的数字’。而且据说他还将‘合得来的数字’称为‘第二自我’。”这类充满数字秘法的诗歌被实验诗人认为源于中国的《易经》,该传统一直流传到歌德,如《浮士德》第一部里女巫所唱的“小九九”(参见谷裕译注《浮士德》第一部),读者阅读这类诗歌的过程就是一个解码的过程。

  以本泽为中心的斯图加特诗派坚持将作诗程序研发、机器诗歌创作与美学理论创建这三种不同的实验同时进行。他们主张创作一种以语料为基础的数字化的、取消主观性的“语料诗”,以此“诗技”来完成一种美学的进步和文学的进步。语料诗是一种数字化的、去主体化的“技术诗”。

  斯图加特诗派依托于德国斯图加特工业技术大学(今天的斯图加特大学),利用校计算机中心配备的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大型计算机系统,吸引了大批诗人、艺术家和科学家来尝试这项新“诗技”。这些技术诗有着相似的形式:排列成行,形成诗节,缺少节奏和音步,鲜有押韵,大都是自由诗体。技术诗具有大胆的联想和跳跃、通过两个或多个意象碰撞而产生想象图景、独特的诗意色彩等文学特征。

  信息诗论

  本泽还发展出一套信息理论美学,这是一种“客观的、在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精确美学”,是一套足以适应计算机科技发展水平的美学语言,该语言的词汇库汇集了文学、哲学、文艺理论、物理学、信息论、语言学和符号学等诸般领域的概念。

  本泽信息理论美学的代表性观点是区分了“自然诗”与“人工诗”。这两种诗歌类型之间的主要区别在于文本的生成方式上。自然诗以黑格尔所谓“个人诗意”为前提。简而言之,自然诗是一种具有经验、感觉、记忆、思想和想象力等观念意识的诗歌,是对先验世界的语言表达。

  所谓“人工诗”则是机器创作的诗歌,不论在当时还是当下都属于前卫实验文学,它是一种程序化的语言形态,也被称为“技术诗”或“语料诗”。人工诗没有“个人诗意”,也没有先验世界,写作也不再是本体的延续。因此,在人工诗中没有一个抒情的自我,也不存在一个虚构的世界。人工诗来自计算机作诗程序通过选择性原则将某些参数应用于事先“喂”好的有限的语料库,其诗歌的生成与美学相吻合,而并不考虑语义内涵,而且由于缺少自然诗那源自人类诗人的“有意的开端”,人工诗中的所有语汇都是天然平等的。

  本泽还发展出一种诗歌研究方法,该方法可对文本中的词汇进行统计评估,并根据列叙来确定其美学价值。本泽使用这种方法研究人工诗和自然诗的审美功能,评估其美学质量,并证明了文本形式在美学质量方面并不起决定性作用。在创作过程中,人类诗人主观意识的作用并不高于机器创作的无主观性,因此,自然诗并不比人工诗更具美学价值。

  相反,由机器生成的人工诗是一种不矫揉造作的、沉湎于偶然性的语言;而自然诗则由于其总是从个人主观意识出发因而是一种被过滤过的、带语义倾向性的语言。人工诗不具有语义信息,只具有审美信息。审美信息不能被编码,只能被“实现”。人工诗的生成方式更接近于一种取消了人类主观意图的诗歌创作过程,因此是一种纯粹而绝对的诗歌。(社会科学报社融媒体“思想工坊”出品 全文见社会科学报及官方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