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立新
自从知道吐鲁番鄯善县有一处汉代的柳中城遗址,我就梦萦情牵,想去那里走一走,看一看,然后在素白的稿纸上留下一些自己清清浅浅的文字。
无定河边骨,春闺梦里人。凡是在西域大地上发生过悲壮惨烈的战事,燃起过狼烟烽火,戍边将士誓死卫国殉难的地方,都能吸引我探古寻幽的目光。希望有一天,能站在年代久远且颓圮荒芜的废墟上,于无边的寂静中,或长长掠来的漠风里,侧耳倾听遥远的历史回声——沙场点兵,吹角连营;同时不忘低下两鬓染霜的头颅,肃穆而庄重地祭拜心有家国情怀,向死而生的英魂。
2023年7月,我与前年“环塔”旅行的内地文友相约,一起去了东疆,去了鲁克沁镇的柳中城遗址。
乘车抵达柳中城,正值中午,热浪袭人。被众多维吾尔族院落环伺簇拥的柳中城没有对外开放。我触碰了一下围墙的铁栅栏大门,手被烙烫得疼痛难忍,像被电击了一样,条件反射地缩了回来。我想问问哪里有售票的窗口,四周却杳无人影。
这里不像其它地方,种植葡萄的农民为了避开白天的酷热,一反常态,昼伏夜出,有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作息规律。白天,躲在家里阴凉处酣然入睡,养精蓄锐;晚上,头戴电灯,在夜色笼罩的葡萄园里忍受着蚊虫的叮咬,辛勤劳作。
我们围绕着柳中城转了一圈,没有找到入内的缺口或门扉,就连拍几张留作纪念的照片都成了奢望。正在怅然若失,一筹莫展之际,一家房舍的院门闪过三个孩子的身影——女孩是姐姐,上初二;两男孩是弟弟,上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放暑假,他们从学校回到了家里。他们的国语说得很纯正,若不看五官,单凭听说话,还误以为是汉族人家的孩子。
他们说:上他们家的房顶,就可以拍到柳中城的照片。
我喜出望外,宛若绝处逢生,迎着高温,跟着他们沿梯子爬上房顶。在无遮无掩的阳光下,拍到了一组以湛蓝的天空为背景的柳中城照片。
柳中城曾是一座长方形的城郭,东西长1000米,南北宽400米,周长2800米。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风雨飘摇的岁月里,历经战乱兵燹的毁损,风刀霜剑的侵袭,城墙已不完整,但轮廓尚在。其中一处残垣断壁仍有20多米之高,足见黄土夯筑的柳中城当初的规模,是何等的恢宏与壮观。
柳中城,始建于西汉,曾是治理广袤西域的军政要地,也是丝绸古道上中转和补充给养的一个驿站。因城廓周边广植柳树,远望柳色如烟而得名,素有“绿柳城郭”之美称。古人也曾以“城廓日日柳年年,火焰山下杨柳新”的诗句歌吟过柳中城及柳色。
自古以来,在华夏儿女的内心深处,柳树代表着春天的复苏,春天的气息;代表着故乡,代表着相思离别之愁,寄托着他们深厚的情感。柳中城,是一个拥有古风和诗意的城郭,仅凭这些元素和符号,就足以令人心驰神往。不知两千多年来,在这里演绎过多少“灞桥折柳”不同版本的人间剧情。
翻阅泛黄的线装书,仔细检索,便可以看到柳中城碎片化的历史与烟云迷濛的过往;看到曾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的“车辚辚,马萧萧,旗猎猎,大雪满弓刀”的征战场景——
公元74年,戊己校尉关宠随东汉大军出征西域,率600将士镇守柳中城。柳中城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扼守着天山南北的交通孔道。第二年,在北匈奴两万铁骑潮水般一波又一波的围攻下,孤悬塞外的柳中城最终陷落。关宠不失英雄本色,横刀立马,手起刀落,斩杀匈奴无数。虽敌众我寡,将士们仍誓死不降,最后血洒城头,全军覆没。“无人收废帐,归马识残旗”,是那场惨烈而又悲壮的守城之战的真实写照。
公元123年,名门世家之后——班勇率500将士第二次西出玉门,进驻柳中,出任西域长史。东汉朝庭认为班勇“习边事,有筹策”,身为史学家班彪之孙,“定远候”班超之子,《汉书》作者班固之侄,家学渊源,可胜此任。虎父无犬子。班勇不负众望,在柳中城屯田戍边的同时,还平定了许多向汉室称臣纳贡后又复叛的邦国。班勇在西域出生,随父在西域长大,拥有天时地理人和,因而熟知各国的历史变迁,地理风貌,物产风俗,人文故事。他上马能武,下马能文,继承了祖父的史家风范,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了一部弥足珍贵的史料典籍——《西域记》。
柳中城,到了清代,改称为鲁克沁,一度成为吐鲁番盆地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也是吐鲁番十二木卡姆的发祥地。鲁克沁,是柳中城的转音异译。城内有清代吐鲁番郡王额敏和卓的郡王府遗址,当地人称其“王爷台”,系黄黏土夯筑而成。台上建有一座三层中国古典式楼阁殿堂,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气势恢宏。额敏和卓曾将城墙作为马车直达王府的大道。郡王府后来毁于动荡与频仍的战火。
额敏和卓一生可谓功勋卓著,追随清军平定准噶尔部及大小和卓之乱,而被乾隆皇帝封为郡王,并世袭罔替。为表彰额敏和卓的卓越功绩,乾隆皇帝曾在中南海紫光阁为其挂像,并亲自为之题词:“吐鲁番族,早年归正,命赞军务,以识回性;知无不言,言无不宜,其心匪石,不可转移”。高高矗立在吐鲁番市郊的苏公塔——也称额敏塔或报恩塔,是额敏和卓及其次子苏莱曼用7000两白银所建。是新疆唯一的伊斯兰风格的砖结构古塔,距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
风云变幻,朝代更替;大河浩荡,雁来雁去,两千多年的时光悄然而逝——多少英雄士,各已归山河。
柳中城没有湮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风雨剥蚀的城墙,仍不屈地矗立在七月的阳光下,似在悲情地讲述着一座城池的兴盛与衰亡,繁华与凋敝,只是再也不见曾经如梦的烟柳,离家别舍屯边守城的将士;再也不闻月夜里思念故乡的羌笛胡笳声。
古人远行,都有折柳送别,折柳寄远的习俗。当我踏上归途时,也想与柳中城作一番告别,折一束柳枝相赠。只是星移斗转,物是人非,四顾茫然,无柳可折……心中难免涌起一阵苍凉与忧伤,暗忖:权且借助《诗经》流传千古的经典诗句,聊以表达我就此与柳中城揖别的心情——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