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捕手》
卡司阵容十分喜人:科林·费尔斯、裘德·洛、妮可·基德曼、劳拉·琳妮……无一不是铁铮铮的戏骨。
科林·菲尔斯内敛克制,悲伤和喜悦都夹在脸部肌肉的缝隙里。
裘德·洛浮夸花腔,却游走在讨人厌的界限之内。
妮可·基德曼有双天生会演戏的眉毛,时时刻刻风风火火,带着执拗。
劳拉·琳妮温和又笑意盈盈,却暗藏瞥见不着的汹涌波涛。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被称为“创造性编辑”的黄金时代。当时图书生产还未高度产业化流水线化,留有被沪上著名编辑黄昱宁所言的“手工作坊式的温暖”。因此像珀金斯这样文学鉴赏力高超的编辑,便有了发挥的余地。
当两个创造欲旺盛的人一同工作,情形会如走钢丝。要么恰好志同道合,一方略微屈让,也能齐头并进,要么分道扬镳。
极端的例子有被奉为极简主义代表的雷蒙德·卡佛,他的那些短篇小说事实上被编辑戈登·利什砍去了一半多。
纳博科夫也遇到过这位编辑,但是我们500页《洛丽塔》里有200页写了白色短袜的官二代旋即发出了怒吼:“这叫戈登·利什的是谁?他都干了什么?这不能用!”
珀金斯接洽的作家,许多是生活落魄需要照顾的人,比如好容易整了本像样的书出来结果版税只拿到两美元的菲茨拉杰德。据说,被认为性格低调、务实、谦逊的珀金斯,更偏爱自传题材,此也可看出他对尘世的爱。
因此《天才捕手》影片拍得不动声色便不意外。波澜壮阔的天才故事,正得平淡如白描,方能显“你我皆凡人”的本意。
《天才捕手》剧照
白描中亦有动人处。
以珀金斯与沃尔夫的友谊为主线的剧情,有几个标志性的镜头很好地交代了两人的关系。
1, 沃尔夫得知手稿可被出版后,去珀金斯家玩,感恩戴德地几乎要认珀金斯作父亲。此时他背对镜头(尚未被大众接受),而珀金斯侧身转过脸,停顿了一会儿,亦父亦兄地拍拍他的肩。
2, 在沃尔夫认同珀金斯的删改意见后,从背后追赶走在前方即将上火车的珀金斯,此时两人都面向镜头,后方略小的沃尔夫从被虚化到在镜头中渐渐清晰(渐渐走向被大众认知)。之后珀金斯上了火车,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与沃尔夫交谈,并随启动的列车远去。(珀金斯早已比沃尔夫走得更远,不时地露出自身的某一部分来引导沃尔夫,沃尔夫追上他原先的位置,但仍不能看透他的全部)
3, 两人俯瞰曼哈顿时,沃尔夫把头依偎在珀金斯的肩上。这是两人精神上合体的时刻。
4, 沃尔夫成名膨胀后欲挑战珀金斯,再度背对镜头,而珀金斯面对镜头,则压制着怒气表达对沃尔夫的失望。
5, 片末,沃尔夫已离开人世。珀金斯独自在曾与沃尔夫争吵无数次的办公室书桌前,阅读沃尔夫临终手信,脱下了之前从未摘下的帽子,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上掉下两颗晶莹清澈、吹弹可破的泪珠儿。——这是两人关系的最终章。
在情感距离的层面,两人之间是如此由慢慢接近、而亲密、而疏离,最后再合拢的过程。但在情感镶嵌的层面,两人的关系又点出一种人类关系的普遍性质——并非单纯的帮助或伤害,而往往是同时的兼而有之。
比如,戈登·利什使经济窘迫的卡佛一战成名,乃至逐渐成为大师。但他对卡佛究竟是“塑造”还是“伤害”。我们已经无法回到当时,去“假如”卡佛当时坚持不删改,他以“真实”的卡佛出场,而世界少了一个被LOGO化的卡佛,会怎样?
《天才捕手》中珀金斯也曾低着头说:事实上,我也害怕毁了你的作品,也许一开始更好呢,所以编辑总是睡不着觉……
日本戏剧大师蜷川幸雄捧出了15岁少年藤原龙也,可晚年却推翻了自己的戏剧观,要藤原也跟着改。而被他手把手教出来,以致很难接受其他导演和作者的藤原龙也,曾半开玩笑地对蜷川幸雄说:“你成就了我也毁了我。”
恩重如山尚且如此,更别提历史上第一位实验了精神分析疗法的“病人”安娜·欧了。她的歇斯底里症(现在已无此病症名)在弗洛伊德的同事布洛伊尔的“涤清法”治疗下,有所缓解,却产生了一些其他状况,以至在停止治疗后,搬入疗养院呆了很久。关于她是否被“治好”的争论延续至今。
如果一项行为的初衷是“帮助”,那么为什么却会对对方造成伤害?如果不是,又是什么使珀金斯和沃尔夫同进同出、同吃同住到两人的配偶都大发醋意?
或许,使人为之疯狂的,是彼此之间共同存在的某种东西。
有人曾问珀金斯:你写作能力高于许多作者,自己为什么不写?他沉思很久很久回答:因为我是一个编辑。
珀金斯所热爱的是文学。他说,There could be nothing so important as a book can be.
蜷川幸雄所执着的是戏剧,和作为人性表演者的演员。
布洛伊尔感兴趣的则是“究竟哪些念头压迫着她的心灵”。
在《天才捕手》中,珀金斯和沃尔夫曾为生活方式发生争吵。天分初获证明的沃尔夫酒后攻击起已经“五个字都写不出”的前天才菲茨拉杰德,宣称为理想疯狂地奋斗才是值得地活着,而不是珀金斯那样一边陪陪老婆孩子,一边手起刀落屠宰别人的金句。而珀金斯反击说,人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比如养家、帮助别人……
“活着的意义是,看着另一个人的双眼,感受他的心痛”。
当托马斯·沃尔夫在还叫<O lost>的手稿里写:“……a stone, a leaf, an unfound door; of a stone, a leaf, a door. And of all the forgotten faces.”珀金斯感受到了他的心痛。还有其他写作者在文字中流露出来的疼痛都使他怜惜感怀,并希望与读者分享。
也因此他更易接受生活落魄的作者,和有自传色彩的文字,并会因为担心海明威妒忌而拒绝成为福克纳的编辑。
卡佛在回忆录中说:我为什么不写长的?我是没办法,两个孩子天天在那儿哭,闹腾得我受不了,我是没办法在这种哭喊中长篇大论的。
而读者恰为了这种简短而疯狂。
有趣的是,从这个意义上,或许不必再区分“真实”的卡佛和“被塑造”的卡佛。那被孩子哭闹得写不了长篇的卡佛、被编辑兼朋友专制地删除重写的卡佛,和最终为世人认知的卡佛——可以构成一个完整整体。
我们为之疯狂的,是在极简的表面露出之下,一个人被生活的无奈所逼迫,而吞入腹中的全部的沉默。
或许每个普通人都活在自身的心痛中。天才的作者写出了这种心痛。天才的编辑发现天才所写的心痛,把那些文字出版成书。最后读者又从书中看到了自己的心痛。
若一个人能对从另一介质(一本书也好,另一个人也好)中出现的心痛,有所体认,那么就应当能算是活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