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周燚
近年来,行业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现实主义题材”论坛。似乎,只能鼓励“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之外的“非现实主义题材”作品一概不值得提倡。
首先,“现实主义题材”这样的提法就是值得商榷。拿“现实主义题材影视作品”来讲,“现实主义”只是一种手法,或者说只是一种流派,而影视作品本质是“虚构”的,“反映现实”和“虚构”本身就存在天然的悖论。
现实主义大作家巴尔扎克说:“文学是庄重的谎言”,即“现实主义”也是虚构的,而不是真实的。
虚构
美国人、英国人谈论小说,强调fiction,强调虚构,认为一旦照实记录,想象的翅膀就会被束缚。
艺术是和生活的竞赛。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
艺术是创造,音乐创造美的声音,绘画创造美的视觉形象,小说是想创造人物以及人的内心世界。假使只求如实反映外在世界,那么有了录音机、照相机,何必再要音乐、绘画?有了报纸、历史书、记录电视片、社会调查统计、医生的病历记录、党部与警察局的人事档案,何必再要小说?
《西方大观念》里说文学都是衍生于诗,比如西方最早的文学《荷马史诗》就是“史诗”,《神曲》《浮士德》也是诗剧。《西方大观念》说“诗人所讲的故事,无非是虚构的故事。诗人所讲的历史,大多是想象的历史。”就是说,凡是文学传递给受众的世界,往往不是现实世界,而是现实以外的平行世界。即想象的、虚构的世界。
加缪在纪念《堂·吉诃德》问世三百五十周年大会上说:“堂·吉诃德的精神就是一种拒绝现实的精神。”塞万提斯通过独有的语言,给读者建构了一个现实世界以外的平行世界,在这个平行世界里塑造了一个伟大人物的伟大精神,那就是拒绝现实的精神。
当下,很多现实题材影视作品,强调“采风”,强调体验生活,强调贴近实际,尤其是行业剧的创作,需要做大量的采访和调研,这都是创作前必要的辅助。但须知,戏剧的本质还是虚构。
另外,唯「现实主义」论,是一种狭隘的文艺观。
现实主义文学只是19世纪30年代到20世纪早期的一个流派。放眼整个世界文学史,除了现实主义文学流派,还有很多别样的流派催生出辉煌灿烂的作品和大家。如:古典主义(莫里哀、拉辛等)、浪漫主义(歌德、雨果等)、自然主义(左拉等)、感伤主义(卢梭、斯特恩等)等等。
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也有很多流派和大家,如:象征主义(波德莱尔、叶芝、艾略特等)、表现主义(斯特林堡等、卡夫卡等)、意识流(普鲁斯特、乔伊斯、福克纳等)、存在主义(萨特、加缪等)、荒诞派戏剧(贝克特等)、魔幻现实主义(马尔克斯等)等等。
中国是古诗大国,既有杜甫这样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也有屈原、李白这样的浪漫主义大诗人,还有陶渊明这样的田园派诗人、曹操那样雄健的建安诗、苏轼那样的豪放词、柳永那样的婉约词。毛主席也喜欢古典诗词,毛主席的诗词就不是纯粹的现实主义,夸张、豪放、气势恢宏。
无论是现实主义还是非现实主义,无论是变形夸张还是魔幻荒诞,都是属于艺术的一种方式和手段,艺术有好有坏,艺术手段的水平有高有低,但是创作对象没有高低之分,题材没有高低之分。作曲家或演奏家要表现一种情绪,用钢琴、小提琴、交响乐或歌唱的形式都可以,画家可以选择油画、水彩、水墨或版画的形式。问题不在采取什么形式,而是表现的手法好不好。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不同的艺术创作者,因才情、喜好不同,而流派、方式有所不同。饭桌上允许由各式各样的菜系,文艺界也应允许各式各样的流派,不能一家自大,孤芳自赏。
纯粹审美
姜文曾吐槽中国观众喜欢对《让子弹飞》过分解读:“如今的解读,太集中在政治解读。这暴露了我们的观众在感受层次上比较狭窄。这种解读我多少有点觉得把我们的电影给聊低了,他们这么想我不怪他们,我是觉得本地区的想象力太单一。《阿凡达》在中国都能读成拆迁,太具有想象力了。”
有好的艺术,也有不好的艺术。好或者不好,在艺术上是属于美的范畴,不属于真或善的范畴。判断美的标准是美,是感情,不是科学上的真或不真,道德上的善或不善,也不是经济上的值钱不值钱,政治上对统治者的有利或有害。
当然,任何艺术作品都会发生社会影响,自也可以用社会影响的价值去估量,不过那是另一种评价。
一部作品,最核心的东西是审美。欣赏或评价一部作品,也应该用美学的眼光(而不是带有社会因素、政治因素的眼光)来感受或评价。
当下,行业喜欢拿豆瓣当成衡量艺术水平高低的一个标准。笔者在这里要吐槽一下豆瓣的弊端:豆瓣过于注重作品的主题、衍生的社会话题,而忽视了作品本身的技法、风格。
拿电影来讲,IMDB这个网站,就比豆瓣更关注电影导演的视听技法、风格、形式,更关注电影这种影像品本身的审美。
一旦政治性压倒人性,艺术价值必大打折扣
文学界有种提法叫“纯文学”,指完全脱离政治性、远离社会因素的文学。
2011年诺贝尔文学奖花落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勒默,特兰斯特勒默就是纯文学的代表。瑞典科学院颁奖词这么写到:“他以凝炼、简洁的形象,以全新视角带我们接触现实”。特兰斯特勒默大部分诗集以凝炼、简短和深刻的比喻为特征。
中国人的文艺观,长期以来是“文以载道”,用“善或不善”的标准来衡量文艺。《诗经》中的情歌,要牵强附会地解释为讽刺君主或歌颂后妃。陶渊明的“闲情赋”,司马光、欧阳修、晏殊的相思爱恋之词,或者惋惜地评之为白璧之玷,或者好意地解释为另有所指。他们不相信文艺所表现的是感情,认为文字的唯一功能只是为政治或社会价值服务。
在西方,黑暗的中世纪的绘画都以圣经故事为题材,表现女性的人体之美,也必须通过圣母的形象。直到文艺复兴之后,凡人的形象才在绘画和文学中表现出来,所谓文艺复兴,是在文艺上复兴希腊、罗马时代对“人”的描写,而不再集中于描写神与圣人。
莎士比亚作品的核心思想是人文主义,莎士比亚在《哈姆莱特》中称人是“了不起的杰作,是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莎士比亚通过性格各异的人物形象,揭示人性中善与恶的矛盾冲突。莎士比亚认为人的本质是自由意志,自由意志中的欲念使人区别于禽兽而成为人,同时自由意念中的欲念又使人性中充满着各种罪恶,所以人是有局限性的,其悲剧性处境是注定的。如哈姆莱特优柔寡断,又如深爱自己妻子的奥赛罗,轻信小人谗言,掐死了对自己忠心不二的贤惠妻子。
文学走向世界,一定是基于尊重人性的普遍的性。
政治倾向一旦压倒人性,作品的艺术价值立马就下去了。
莫言自述:“我在写作《天堂蒜薹之歌》这类逼近社会现实的小说时,面对着的最大问题,其实不是我敢不敢对社会上的黑暗现象进行批评,而是这燃烧的激情和愤怒会让政治压倒文学,使这部小说变成一个社会事件的纪实报告。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做人来写。”
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