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到上海一 《女起解》
“民國三年的秋冬之交,上海丹桂第一台,又派了代表文鳳祥到北京來邀我和鳳二爺南下表演。這次跟許少卿沒有關系,完全是尤鴻卿和文鳳祥等集股承辦的。邀的仍舊隻是我們兩個人。我在十二月初,帶了場面夥計,也就是上次的原班人馬,一齊坐了津浦車南來。尤鴻卿預先替我們在戲館附近租好一所兩樓兩底的弄堂房子,再找了一個北方的廚子給我們做菜。這都是在‘四管’(管吃、管住、管接、管送)範圍以内,戲館老闆照例應該履行的條件。我們下車以後,免不了要忙亂一陣。這一次我伯母沒有同來,是我的前室王明華和永兒跟着來的。有些瑣事,她可以分神照顧我了,比較舒适一點。住房的配置設定,還是鳳二爺住樓上,我住樓下。
“新角兒到了,戲館老闆照例要招待一頓,叫做下馬飯。那天請的客人,除了我們北方來的以外,也有上海本班的演員。我跟趙君玉最初會面,就是在這一次的晚餐席上。他到得比我早,我剛進去,尤老闆就拉他過來,給我們介紹完了,又對我們兩個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說:‘你們兩位要同場對唱一出戲,是再合适沒有了。’他還把我們的座位,挨着排在一起,好讓我們多談談。
“他是唱小生的趙小濂的兒子。初唱黑頭,後改小生。我上次來的時候,他還陪馮子和演唱小生,今年才改唱旦角的。我聽說他會戲很多,花臉、小生、花旦、刀馬旦、梆子全都能唱。在上海的戲班裡已經有了地位。尤老闆今天這樣的替我們竭力拉攏,看出他的計劃,有些戲準是要趙君玉跟我合演的了。
“吃完了飯,在台上有事的都先走了。剩下我跟鳳二爺,就把三天打泡戲商量好了。第一天《彩樓配》《朱砂痣》,第二天《女起解》《取成都》,第三天《汾河灣》。
“這次丹桂第一台的基本演員,跟去年是有了部分的增減了。減去的是武生楊瑞亭,老生小楊月樓、八歲紅,花旦粉菊花、月月紅。增加的是花旦趙君玉,老生貴俊卿,還有一位徽班的前輩,以唱紅生得名的三麻子(王洪壽)。他以做派工架見長,在長江一帶極負盛名。其餘的武生蓋叫天、張德俊,老生雙處,花臉劉壽峰、郎德山、馮志奎,小生朱素雲、陳嘉祥都沒有變動。可稱得起是人才濟濟了。
“十二月七日(舊曆十月二十一日)是我們二次到滬第一天登台的日子。我的《彩樓配》是倒第二的碼子。頭裡有幾位南方的名演員,跟我初次同班。我本打算早一點到背景看看他們的戲。又趕上狄平子先生約我們在小花園一家菜館吃飯,他是替我跟鳳二爺接風的,不能不去。座中大半是當時留住上海的幾位舊學湛深兼長書畫的老先生,如朱古微、沈子培、吳昌碩……他們那天的興緻都好,談風也很健。我看見沈先生把他新填的一首詞,念給朱先生聽。他們兩位還細細地在推敲這裡面填的字眼。另有一位中年人,穿了一身很華麗的衣服,戴一副金邊眼鏡,口裡銜着雪茄煙,正向吳先生讨筆墨債。聽他對吳先生說:‘托你畫的條幅,半年不交卷;還有一塊圖章,你也不動刀。那塊田黃圖章,我是花了大價錢買來的,不要給我搞丢了。’吳先生朝他看了一眼,冷冷地說:‘你要不放心,明天派人來拿回去吧。’說完這句話,回過頭來對我說:‘畹華,你這次來,我要好好地給你畫一張着色的紅梅。’那位朋友插嘴說:‘梅老闆,你等着吧。明年再來唱戲,你或者可以拿到手了。’吳先生很正色地向我保證說:‘在你動身之前,我一定畫好了送過去。’我先向他道了謝。這時候,主人在跟一位老者大談佛學,我對這個更是一竅不通,隻能坐着聽,無從插嘴。
“我們陪着這幾位老先生,沒有等到吃完,看看表上時間已經不早。鳳二爺的戲碼在後,老生的扮戲又簡單,還不要緊。我的碼子在前,扮戲又費工夫,心裡有點急。再坐下去,又要嘗到北京的那種趕場的味道了。正巧吳先生跟一位老者要先走,我們也跟着告辭出來,跳上馬車就走。幸虧離館子不遠,轉一個彎就到了。我的跟包宋順在背景門口,東瞧西望地已經等得心焦,看見我的車子,搶過來替我開了車門。嘴裡直催我快上樓扮戲。我問他,場上到哪兒了?他并不理我,低着頭走進了扮戲房,這時我才明白過來,我真讓趕場趕得迷糊了。宋順是一個聾子,怎麼能聽得見我小聲說的話呢。自己想着也好笑起來。等扮好了下樓,時間還很從容。一會兒場上打着小鑼,我在台下一陣彩聲裡面,二次又跟上海的觀衆見面了。前幾排的臉子都很熟,大半是我們去年的老看客。
“頭一天因為趕場,沒有能夠看到頭裡的戲。第二天緊挨着我的碼子,是三麻子的《徐策跑城》,我正在扮戲又是看不成的。倒第四是貴俊卿趙君玉的《遊龍戲鳳》,我得早來瞧瞧。
“第二天我到了背景,朱素雲的《嶽家莊》快完了。一會兒貴俊卿的正德皇帝出場。他的嗓子不算太好,微帶沙音。唱這類偏重做派的戲,倒是比較合宜的。趙君玉在台簾邊看見了我,他低聲地對我說:‘您别見笑。’說完場上已經唱到‘孤忙将木馬一聲振,看看來的是何人,且飲杯巡’。他在簾内答應一聲‘來了’,就端着茶盤出去。我細細看了他幾場,覺得他的唱念做派,是走的馮子和的路子。大概他跟馮子和同台合演的次數比較多的緣故吧。他那時年紀輕,也是依靠着嗓音甜、扮相亮,拿這個來取得觀衆的歡迎的。
“看到他的化妝就想起上次在上海看到的馮子和、七盞燈(毛韻珂),還有到過北京的賈碧雲、林颦卿,都是一個路子。有些地方,跟我們不同。似乎南方的比較美觀一點,讓我來舉兩個例:
“(一)面眼圈。從前北方的旦角,不講究畫黑眼圈,淡淡畫上幾筆就算了事。我看的以上這幾位的眼圈,都畫得相當的黑,顯得眼睛格外好看有神。
“(二)貼片子。最早北方的青衣閨門旦、花旦,片子貼的部位,比現在又高又寬,往往會把臉型貼成方的。如果鬓邊貼出一個尖角,内行管這叫‘大開臉’。頭上再打個‘茨菇葉’,那就是道地的青衣扮相了。我祖父表演的時代,不用說,正是這種貼法。就連陳老夫子的早期,也還是‘大開臉’呢。等我搭大班演唱以後,才慢慢地有了變化,就往當年閨門旦貼片子的路子上改了。可是我看南方旦角的貼法似乎更為好看。
“我受了他們的影響,上次回到北京,就在眼圈、片子方面已經開始有了新的改革。你别瞧畫這一點小玩藝兒,手法上還是大有講究。眼睛太大,可以畫它小些,小了也能畫大一點。這就全在你手上的經驗了。再說貼片子的部位,也是有‘前’、‘後’、‘高’、‘低’各種不同的貼法。臉型大的往前貼,臉型小的往後貼,臉型短小的可以貼高一點,臉型長大的就應該貼低些。總之化妝一門不太簡單。我是不斷地加以研究,不曉得經過了多少次的試驗和改進,才改成現在的樣子的。
“我正看着,聾子又來催我上樓了,扮好了蘇三,他替我夾着魚枷下來,場上三麻子在演《跑城》,我聽到他的靴底踏着台闆,那種勻整有力的聲音,就知道他的腰腿功夫不淺了。
“據說以前老派的《女起解》,是連着《三堂會審》唱的。蘇三在獄中隻有四句原闆。這段反二黃是王大爺(瑤卿)添進去的。唱功加多以後,大家就不連《會審》唱了。
“我的《女起解》,是我伯父親授的。原闆一段的唱詞,跟别人不很相同。我伯父教我是唱‘十個可恨’,這種唱法,演員是受了相當的拘束的。你想從一到十的挨着唱,觀衆是聽得太清楚了。如果演員今兒嗓子不好,想少唱兩句,不大容易,台下馬上就會聽出來的。
“我那時演的《女起解》,也不過靠着嗓子寬亮,讓觀衆去聽幾句唱,講到表情做派,還沒有成熟呢。這裡面有一小身段,是我第一次跟王長林合演的時候,他在背景教給我的。他說:‘崇公道在獄中給蘇三帶枷之前,蘇三應該先用手摸一下她的左面的胸前,就是說表示她時刻注意那張狀子,與後面念的‘監中有人不服,替我寫下伸冤大狀’,才有了呼應。剛出監獄,崇公道接着就念一句‘我要洗洗你’(洗洗你是北京的土語,就是搜查的意思),還做出要搜查蘇三的樣子,蘇三一邊退,一邊念‘老伯你去投文,我在那廂等你’。崇公道又念‘你真是打官司的老在行’。老詞兒本是這樣念的,如果沒有前面的交代,蘇三怕搜的用意何在,台下是不會明白的。是以這個手摸胸口的身段,實在是重要得很。’我經他指點以後,總是這樣做,不肯把它忽略過去的。但是這簡單而很小的身段,做起來并不太容易。做得太隐藏了,不能引起台下的注意;太明顯了,旁邊還站着一個解差,又不合理,隻能背着摸,等轉身看到解差,就該把手放下才對。
“蘇三離了監獄,同是一樣的行路,流水闆跟原闆走的步伐,就有了差別。流水一段,還在城内,大街小巷的人多,要走得快一點。原闆一段,已經出了城門,因為天熱,枷也除了,一路追叙她的案情,應該是緩步而行。是以台步的快慢,既要随着唱腔,還要吻合劇情,而不是按照一種步子來走的。
“《女起解》的崇公道雖說是個配角地位,可是關系很大。行路一場,台上隻有兩個人。原闆一段,旦角每次唱完一句,就有他的說白。如果說得太多,觀衆聽了,會嫌他噜蘇的;說得太少,一來顯得幹燥無味,二來唱的人,也沒得休息。要說得不多不少,恰到好處,讓台下聽了,又覺得輕松有趣,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那天是克秀山的崇公道,他本是北京的老角,在上海搭班。這次有好些戲都是他陪我唱的。“跟我唱過《女起解》的醜角可真不少。早期是王長林、李敬山……近幾年來總是蕭長華。王長林是按照老詞兒念的,有時也現抓一點哏,可是不很多。李敬山和蕭長華,他們抓起哏來就比較熟練了。從前我們戲班裡的規矩。醜角可以随意科诨,但是隻限于文醜。文醜裡的方巾醜如蔣幹、湯勤……又有一定的台詞,也不能任意增減。其次,花旦在台上也能說幾句笑話的。
“那時醜角在台上抓哏,講究的是臉上要冷峻,嘴裡要輕松,語涉雙關可又不離開劇情。有些演員在台上随口亂說,喜歡抓低級庸俗的哏,台下的反映也隻覺得讨厭而不會對他有好感的。我所看過的醜角老前輩,以羅百歲為第一。他在《絨花計》裡面扮一個長工——槽頭拴,人物性格有點像楚劇的葛蔴。他在門外看見大小姐回家以後,臨時加了這幾句台詞:‘大小姐不是逃跑了麼?怎麼又回來啦?噢,我明白了,現在已經講和啦,是以她又能夠回來啦。’這時慈禧太後剛從西安回京,她不也是逃跑的嗎?你看他這幾句話諷刺得夠多麼尖銳,同時句句話都在戲裡,這才是會抓哏的好手哪。”
二 《五花洞》
“三天打泡戲過去,尤老闆提議要趙君玉陪我唱《五花洞》。他認為我們兩個人合演這出戲,是能夠叫座的。他已經約好趙君玉明天到我這裡來對戲。
“第二天的下午,趙君玉果然來了。他說:‘這出戲慢闆的腔兒,兩個人要唱得一樣的。您先給我哼兩遍,我随着您的腔唱,就不會碰了。’我說:‘好,就這麼辦。在台下是您随我,到了台上,可得我随您了。’因為《五花洞》是有真假兩個潘金蓮,我向來是扮假的,在台上處處要模仿真金蓮的唱念和動作的。在我跟王蕙芳合演的時候,我們是調換了唱的,我有時也扮過真金蓮。這兩個角色,演法略有不同。真的是青衣應行,假的是妖怪所變。你看他出場打開那把扇子的姿态,就可以看出這是含有花旦風味的了。
“我們對好了戲,又把茹先生請來,替我們吊了一段。他說:‘您二位的調門,倒很合适。到了台上,照這樣就行了。’這兩個潘金蓮緊挨着各唱一句,是不能換胡琴的。約定用我的場面,就請茹先生來拉。
“唱的部分解決了,我們又商量好了每人做一套同樣的行頭,穿起來才整齊好看。他有熟的行頭鋪子,我就托他代做。那時上海的戲館,一年到頭排新戲,是以角兒都是行頭鋪的老主顧。等到演出那天,是朗德山的包公、雙處的張天師、筱桂春的大法官、克秀山的武大、趙君玉跟我的真假潘金蓮。尤老闆還鄭重其事地把這《五花洞》放在大軸上唱,我們一出台,觀衆看了這一對潘金蓮,年紀都很輕,扮相差不離,服裝又是一樣,唱的腔兒也相同,都覺得新鮮别緻是以情緒相當熱烈。
“這出戲的劇情,固然荒誕不經,在《水浒傳》裡,找不着一點線索。完全是向壁虛構的一出趣劇。不過它有一個特點,就是潘金蓮的性格,舊戲裡都描寫她的風流浪漫,重在做派,不重唱工,是由花旦來扮的。《五花洞》的潘金蓮卻是一個正派的人物。你瞧她在這戲裡有大段慢闆西皮的唱功,就知道是要青衣來應行了。這跟挑簾裁衣的潘金蓮判若兩人。末場捉住妖怪,案情大白,又好像告訴觀衆說真潘金蓮是個規規矩矩的女人,假潘金蓮才是個妖怪呢。她的冤枉,已經由大家公認為正直無私的包老爺替她洗刷清楚了。像這樣地寫她,在舊戲裡倒還是獨出心裁的創格呢。
“據說《五花洞》先是吹腔,情節跟現在唱的不很相同。有一位唱花臉的叫張喜,也是因為看見有兩個旦角——胡喜祿、王長桂的扮相很像,就把它改編了,讓他們演出的。
“這出戲的行頭,常常要做新的,實在麻煩得很。因為真假潘金蓮穿的衣服的顔色、料子、式樣都要一樣,才合乎劇情。是以隻要換一個人跟我唱,衣服就得另做了。
“潘金蓮的打扮,頭上梳的是舊戲裡的大頭,身上是穿襖子,袴子,腰圍汗巾,很像當年婦女的時裝。這出戲我從喜連成搭班唱到現在,服裝上有過三種變換:(一)竹布襖袴加花邊,襖子長,袖口窄,手腕上還有一段繡花的襯袖。(二)襖褲的料子,是用毛藍布做的,式樣就大不同了。襖子短,袖口大,不鑲花邊,取消了襯袖。(三)外國紗的襖子,加黑絲絨的坎肩,袖口肥而短,下擺是大圓形的。這戲的服裝,最初就帶有時裝性質,是以它的式樣,随着時代有了轉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