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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蕩秋千”的心理學史

作者:文彙

“自我心理學”之父阿德勒應該不會料到,自己過世八十多年之後,在地球另一邊突然火了起來。近年來,随着日本哲學家岸見一郎和作家古賀史健的著作《被讨厭的勇氣》中譯本一紙風行,人們發現原來阿德勒是與弗洛伊德、榮格齊名的心理學巨匠,也發現原來在了解人類行為方面,除了弗洛伊德的因果論,還有阿德勒的目的論。

“蕩秋千”的心理學史

打個不嚴謹的比方來解釋兩者差別。比如一個人患有“社恐”(臨床上稱為社交焦慮症),從因果論視角來看,這個問題很可能是因為此人早年經曆了太多否定,對自己不夠自信導緻;而從目的論視角看,這是他基于自身需要的選擇,是為了避免在人際關系中受傷害,以達到自我保護的目的。前者認為目前的狀态是之前經曆的必然結果,這是因果論;後者認為目前狀态由想要達成的目的決定,這是目的論。

其實在心理學領域,因果論和目的論的分野并非新鮮事。在曆史上第一本解釋心理現象的著述《論靈魂》中,亞裡士多德指出,萬物皆有一種要“實作自我完善目的”的活力,他稱之為“隐德萊希”。按照這一觀點,人的行為自然是被自我完善的目的所牽引。之後,西方世界對心理學的研究經曆了兩千年的“冰河期”,當人們再次關注并深入探究心理現象的根本原因,時間已經到了19世紀末。此時,一改兩千多年前的傳統,目的論已成明日黃花,而因果論占據了心理認識論的主流。

如果放在曆史的脈絡中來看,這一趨勢不難了解。基督教文明一路從中世紀走出來,人們很容易将目的論與宗教的僵化束縛聯系在一起,視之為愚昧而沉重的枷鎖。科學革命、啟蒙運動正是為了打破這一枷鎖,推行科學和理性。到了19世紀下半葉,衆多學科都在消解目的論上取得了突破。如達爾文用“自然選擇”理論宣告“自然是沒有目的的”;馬克思用“曆史唯物主義”颠覆了黑格爾的“曆史目的論”。在心理學領域更加如此。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現代心理學恰恰剛借實驗研究方法,獨立于哲學母體,跻身于科學大家族。此時的目的論像是令人生厭的舊朝遺老,拖累了現代心理學年輕活力的形象,需要盡可能地被因果論取而代之。

最為典型的就是弗洛伊德用心理動力理論,取代了亞裡士多德追求自我完善的活力說。前者認為一切心理問題皆由童年未解決的沖突造成。坊間流傳的說法——“好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好的童年需要用一生來治愈”,正是心理動力學理論的展現。在他之後,行為主義對目的論進一步趕盡殺絕,将人類的一切行為都了解為由刺激—反應—強化構成的條件反射,認為人與人的心理差異完全來自個體從小被強化的曆史不同。心理動力學和行為主義構成了現代心理學的第一和第二浪潮,奠定了心理學最初的、甚至延續至今的主流基調,總體上都是強調人類被自身過去的經驗所塑造和驅動。

有趣的是,認識論的發展如同鐘擺,在某個方向發展到極緻就産生了回歸的傾向。到了20世紀中後期,心理學的目的論借着第三浪潮——存在—人本主義,出現了回歸的迹象。

1958年,作為住院醫生從事臨床心理工作的年輕人歐文·亞隆體驗到了内心的掙紮:自己接受了完整的精神分析訓練,但又不完全認同該理論對人消極被動的假設,大學期間修讀的存在主義哲學總在向他招手。恰在這時,羅洛·梅的著作《存在:精神病學和心理學的新方向》問世,向英語世界介紹了存在主義心理學。年輕的歐文·亞隆如逢甘霖,緻力于将存在主義心理學融入臨床實踐,最終成為極具影響力的存在心理治療大師。

這是心理學第三浪潮中的一股湧流。第三浪潮通過彰顯一個被世人忽視的事實回應了前兩個浪潮:人是有自由意志和價值追求的存在,而不是過往經曆的被動産物。比如,在歐文·亞隆看來,心理問題的産生往往是因為人無法通過尋找意義感、無法利用選擇的自由來超越死亡焦慮。心理治療師的工作即是要幫助來訪者尋找意義和目的,促使他認識到自己此刻的自由,鼓勵他使用此刻的自由創造下一刻的意義。

“責任”“選擇”“自由”“意義”構成了存在—人本主義的标簽。僅從字面上也可判斷,這一流派把先前心理學家苦心趕走的目的論又請了回來。這個過程耐人尋味。當年輕的亞隆探索存在主義心理學時,“心理治療詞典中哪裡有這類詞條呢?……當我檢索此類文獻時,醫學圖書館的計算機發出吃吃竊笑”。不過也正如他所言,這一取向“陌生卻又似曾相識”“可能冒犯了我們對現代主義的自豪感……但從另一角度看,那些最智慧、最有思想的人們已經開辟出一條悠久的道路,我們可以安心沿着這條道路回到過去”。

在存在—人本主義之後,後現代主義心理學中的自我建構理論進一步靠近目的論。該理論認為不存在客觀、獨立、真實的“事實”,所謂“事實”是個體基于自己的體驗和觀察建構出來的,是以存在個體間的差異。已有大量實驗表明,人的記憶并非存在保險箱裡的物品那般存進和取出都是同一件。記憶會随着新體驗的加入而被再加工、被改寫,是以“那些記憶在歲月中已經難辨真假”。這就在很大程度上挑戰了因果論的基礎:既然回憶可能是帶着濾鏡建構出來的,還談什麼它對後來的影響呢?相反,甚至可以懷疑,是現在的經曆影響了回憶内容。既然如此,過去的經曆不再是牢不可破的魔咒,人們可以選擇用積極、有意義的方式重新了解自己的過去,更加充滿希望地面對未來。

這并不是盲目樂觀的想象。21世紀認知神經科學對“預設網絡”(default network)的發現,為人的自我建構提供了解剖學證據。美國神經科學家賴希勒發現,人腦處于靜息狀态時,由多個腦區共同構成的預設模式會被激活。此時,大腦主要被想象性的模拟所占據,包括對過去的了解和叙事,以及對未來的預期和展望。如果大腦的預設狀态是想象性的模拟,這意味着,在預測和了解人類行為方面,未來展望取向比過去驅動取向更為有效。

沿着曆史的脈絡,從前現代、到現代再到後現代一路走來,可以看到心理學家對心理現象的認識像是在目的論和因果論之間蕩秋千,或者說,是在兩者間螺旋上升。不過這隻是在“大顆粒度”地回顧心理學史,其實從微觀上看,每一個時代都并存因果論和目的論兩種聲音,哪一種聲音會被選擇和傳播取決于當時的社會語境,無所謂誰更先進。正像阿德勒的目的論近年來才被中國的心理學愛好者關注和欣賞,人們很難想到他竟與弗洛伊德是同時代人。後現代主義的核心特點是倡導多元并存。在對人的認識上,因果論和目的論都有各自發揮解釋力的語境。它們如同陰陽兩極,看似對立,實則互補而一體。

文:郭曉薇(上海對外經貿大學工商管理學院教授)

圖:視覺中國

編輯:任思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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