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榕
2024年3月7日，在全國兩會“委員通道”開啟現場，一則“大山裡的擺渡老師”的故事，感動中外記者的同時，也感動了無數網友。
近日，本刊專訪了故事的主人公——王值軍老師，他向我們講述了留守孤島三十年的那些點滴與日夜。
父子倆近照
偏心，學生勝過親兒
“王老師，你回來了就不會再走了吧？”“都怪那三個同學把粑粑拉在身上，把新老師吓走了。”幾個大大小小的瘦娃娃，一看到王值軍拎着行李走進教學點，就紛紛沖過去，圍着他叽叽喳喳，又蹦又跳。有個年紀小的娃娃徑直撲上去，挂在了王值軍的脖子上。
2012年的初秋，暑氣未消，湖北省鹹甯市崇陽縣青山鎮庫區盤山教學點像過年一般熱鬧。可這熱鬧，是他們的，不是王炅的。
“王老師，王炅在哭！”不知道哪個小屁孩喊了一句，王炅的眼淚瞬間決堤。王值軍拉拉王炅的小手，7歲的王炅噘着嘴，一臉委屈地嘟囔：“你怎麼回來了？不是說好過幾天就接我去鎮上生活嗎？”王值軍沉默了。
王值軍1995年從蒲圻師範學校畢業，之後回到家鄉崇陽縣青山鎮，去南木坑盤山教學點教書。報到的第一天，他傻眼了，所謂的學校，其實是一戶居民臨時騰出來的茅屋，土牆上裂開一道大豁口，茅草屋頂也被雨水沖出溝壑。
王值軍也是農村家庭出身，能念到師專十分不易。看看村民們熱火朝天地砍樹做床和泥巴糊牆為他安家，再看看那群身着舊衣服的孩子們，他知道，他必須留下。
這一留，就是三年。1998年，大雨沖垮了茅屋，教學點一半的孩子被家長送到山外讀書，剩下三四十個孩子沒了着落。王值軍和村民們決定自建校舍。既要地方寬敞，又要友善孩子們上學，他們不得不将教學點選在了蠟燭山。
蠟燭山被大山環抱，三面環水，出入靠漁民的打魚船。漁民早上四五點撒網，下午四五點起網，和孩子們上學放學的時間沖突了。不得已，王值軍自費做了一艘小木船，每天搖着小舟沿河而去，接送孩子們上學放學。有的孩子家實在太偏，遇上惡劣天氣，就住在教學點。住着住着，他們不肯離開了。王值軍像老父親一樣給孩子們洗衣做飯。
2004年，王值軍認識了王銻秀，很快戀愛結婚。第二年，兒子王炅出生。王炅體弱多病，連奶粉都無法消化，王娣秀擔心孩子養不活，向相關部門申請了二胎。2007年，王娣秀不幸去世，隻給王值軍留下一句話：“把我葬在離你近一點的地方……”
教學點現在的模樣
王值軍将妻子安葬在學校附近，他每天挑水都會路過的地方。他沉浸在教學和雜務中，好像隻有這樣，才能忘記妻子離開帶來的悲傷。
王炅4歲時，依然瘦弱，個子比同齡的孩子矮上一大截，經常拉肚子，腹痛起來滿地打滾。王值軍一想到妻子的離世，害怕了。2008年暑假，他終于有空帶王炅去武漢看病。他背着王炅，撐着小船到了對岸，坐上車，走過彎彎山路，又駛入馬路……王炅趴在爸爸的背上，睜大好奇的眼睛，看着車窗外的風景。
“爸爸，我們也到城裡住好不好？”他奶聲奶氣地呢喃。“現在還不是時候，等你長大些！”“長到多大呢？”“等你考到城裡的中學，你就可以住在城裡了。”兒子的親昵，讓重返傷心地的王值軍稍感慰藉。
兒子的檢查結果很不好，3截腸道長滿息肉，當時武漢沒有相關裝置，做不了手術。王值軍趕緊找親戚借了兩萬多塊錢，又找銀行貸了款，背着兒子去上海做手術。
從上海回來後，王值軍幹什麼都把王炅帶在身邊。那個暑假，他每天早上搖着小船，載着王炅去河裡打魚。下午起網後，又頂着烈日去鎮上賣魚。鎮裡的集市上有許多好玩的，王炅忍不住想要，王值軍搖頭：“不行，賣魚的錢是給學校的哥哥姐姐們買筆買本子的。”爸爸總是偏心，不過王炅很快就忘記了這些不愉快，畢竟這一整個暑假，爸爸都陪着自己呢。
庫區條件很差，一直到2010年才通電。一通電，王值軍就買了電視，好讓孩子們看看外面的世界。王炅喜歡看卡通片，可爸爸總是播哥哥姐姐們喜歡的節目，這令他很不爽。
有了電視的協助，王值軍所帶的班級國文數學考試在全縣連續三年排前三，遠超縣城名校。可通過教育頻道，他直覺感受到自己業務能力的不足以及學生與外界的差距。
2012年，鎮中心國小調他去做教學主任，他也想借此機會到外面交流一年。為促成此事，上司幫他找了個即将退休的老師到這孤島學校頂替他一年。
臨走那天，王值軍交代王炅：“過幾天我安頓好了，就接你去鎮上生活。”王炅天真地笑了，眉眼彎彎像極了妻子。每日忙着教學和後勤雜務沒有工夫陪兒子的王值軍，愧疚地說：“鎮上出行友善，你要去哪兒爸爸都帶你去。”
誰料，爸爸才出去一天就回來了，還答應哥哥姐姐們不走了。王炅傷心得大哭，王值軍跟他講道理：“爸爸走了，新老師也走了，哥哥姐姐們就沒學上了。爸爸想帶你們一起努力，将來大家都去城裡讀書，咱們去縣城去武漢，去北京去上海。”看着爸爸手指着山外的方向，小小年紀的王炅又燃起新的希望。
為愛，雙向奔赴
王炅發奮讀書。2017年，他如願收到了縣城重點國中的錄取通知書。可該校沒有住宿條件，需要家長陪讀。正發愁時，王值軍接上級發的調令，去縣城知名國小深造，他手頭的工作，上級将安排兩名年輕老師來接手。
那幾年，王值軍潛心教學的同時，還報考了大專考試，報名了馬雲的鄉村教師提升計劃。報名資料要列印、投遞，報名手續要一遍遍跑，在深山孤島上，實在不友善。而且，兒子年紀小，把他一個人丢在縣城，他哪裡能放心。再三考慮後，王值軍接受了調令。
臨行前，王值軍帶王炅到妻子的墓前作别。他相信妻子看到兒子展翅高飛，一定很欣慰。
那天，依然是初秋，大山裡的草木依然蔥茏，與藍天白雲一起倒映在小河中。王值軍搖着小船朝大山外的方向進發，王炅歡欣雀躍。
到了縣城，王炅跟着爸爸去超市買洗漱用具。回到爸爸的宿舍，他将各類物品一樣樣拿出來，擺好，說：“爸，以後你也可以多睡一會兒了，不用每天早早起床煮早餐，搖船接學生了。”“你懂得心疼老爸了。”王值軍聽了，特别開心。“一直都很心疼你，隻是你沒把我當親兒子罷了。每次有什麼好事，都讓其他哥哥姐姐先來，連挑舊鞋子舊衣服也都是他們挑完了才輪到我，哼！”
說着，王炅看了一眼腳上的二手運動鞋。這是一位上司在機關收集的二手鞋子，一次送來十幾雙，他一眼看上這雙幾乎全新的藍底帶足球标志的鞋。當時，這雙鞋被其他孩子拿走了，因為尺碼不合适，他又剛好合适，才給了他。他從來沒穿過新衣新鞋，也沒找爸爸要過。他知道，爸爸那點兒工資，有太多用途：開學要幫學生墊付學費，買練習本買筆，買常用藥，還時不時要買肉給大家吃……
以前，王炅也想不通，他問爸爸：“爸，你工資又不高，怎麼總是給别人花錢？”王值軍給他講村裡抗美援朝老戰士和紅軍長征的故事。“兒子，你大了就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有比錢更重要的東西。”王炅似懂非懂，不過，村民們和學生們一提到爸爸就交口稱贊，敬重有加，他也會感到自豪。
在孤島學校，王炅需要跟全校幾十個孩子共享爸爸。進城後，爸爸是他一個人的爸爸了。那幾天，晚上放學回到爸爸的宿舍，父子倆各自看書寫字。有時，王值軍還帶王炅上街吃小吃。王炅開心地說：“爸，将來我們一起去更大的城市好不好？”“好，你讀大學了就可以帶爸爸去了。”
幸福的小日子王炅才過了三天，一個家長就帶着三個女學生找上門來。孩子們一通抱怨：“年輕老師沒你仔細認真，王老師，你回來吧。”王值軍趕緊安慰：“不要這樣說，每個老師的方法不同而已。”一個女生忽然哭了：“王老師，你不在的這三天，我們幾乎都餓着肚子。女老師來了一上午就走了，男老師待了三天也走了。”
另一個女生也趁機說：“王老師您回來吧。以前我們不知道您那麼辛苦，以後，我們幫着洗衣做飯。”三個孩子說着說着，哭成一團。
王值軍眼眶發熱，當即申請回孤島學校。辦完手續，他去接王炅。看着兒子揮手朝自己跑過來，王值軍特别難過。“我要回島上了，你們學校不提供宿舍，我不敢讓你一個人租房住……你跟我一起回鄉下的中學讀書吧。”
王炅傻眼了。他氣呼呼地問道：“那麼多老師，為什麼你非要留在島上？為什麼你不能留在城裡？”“那麼多孩子都是我一路管過來的，找不到合适的人接手，他們就上不成學了！”
王炅氣呼呼地回去了，轉到爺爺家附近的鄉村中學就讀，很久都不跟王值軍講話。
2017年底，一個偶然機會，王值軍被重走長征路的央視記者發現。得知他20餘年紮根大山，搖船接送學生，在學校開荒種地，給數百個孩子撐起一片天，記者大為震驚。
他們給王值軍拍了一則紀錄短片，于2017年12月底在央視播放。王炅看到短片，才第一次如此直覺地了解到父親的不易和偉大。
長大，你會成為我
那些年，王值軍用他的小船，擺渡一個個學生的前程，也獲得了學生們的回贈。
2018年，王值軍資助多年的學生王鴻豔回來看望他，要給他個人捐贈50萬元。王值軍拒絕了：“我幫你墊學費，并沒有想要你的報答。你能有今天的成就，我就很開心了。”已創業成功的王鴻豔，堅持要回饋他。王值軍就讓她給68個學弟學妹買了文具和鞋子，給周邊幾個村的貧困戶買了糧油。這件事，在當地被傳為佳話，王炅也看在眼裡。
2020年，王炅以優異成績考取縣重點高中。王值軍搖着小船，載着王炅到對岸，又陪他去學校報到。路上，王炅頗有些得意地說：“爸，這回我不擔心你把我拽回去了。”王值軍笑了：“天高任鳥飛，就看你以後能飛多高多遠了。”
辦完入學手續，到了飯點，王炅要請爸爸去食堂吃飯。王值軍搖頭，說要去看一個哥哥。王炅佯裝吃醋：“好吧，又撇開親生兒子去見幹兒子了？”他知道，爸爸每次進城都要去找先前畢業的一位聾啞學生。那個哥哥在縣城開了電器維修店，早已娶妻生子，他們一家三口把爸爸當親人看。王值軍笑了：“别小看你爸就一個山村教師，咱也是桃李滿天下，全國好多地方都有我的落腳點呢。”
确實，逢年過節，總有昔日的學生來探望他。來不了的，也必定會打電話發消息。王炅隻要看到爸爸一臉笑意地刷手機，就知道他正和學生們聊得歡呢。
王炅念高一時，一些上了大學的學生趁着暑假過來島上，給學弟學妹們補習。他覺得做小老師挺有意思，也連續兩個暑假回到孤島上做支教義工。
從教的種子悄然萌芽，王炅想考外省知名師範院校。成績優秀的他，也是老師們非常看好的985院校苗子。可2023年聯考，王炅的分數雖過了600分，卻比平日模拟考少了不少。心儀的高校怕是去不了，王炅有些遺憾。
王值軍安慰他：“要不，咱複讀一年？”“不。爸爸，我不想耽誤時間，我想要當一名老師，在武漢讀也是一樣的。”“做老師首先要真喜歡，不能跟風。”“當然！别忘了，我高中時可是支過教的呢。”王炅一臉不服氣。
與孩子們在一起
8月，王炅接到武漢理工大學教育技術專業的錄取通知書。他調侃道：“爸，這可是211，你那專科和我比，遜了吧？”王值軍笑着回道：“什麼話？你爸絕不比你孬。”玩笑歸玩笑，王炅知道爸爸早已名聲在外了。
在武漢，讀書讀累了，王炅就給爸爸發搞笑段子，逗他開心。他知道爸爸很忙，忙着和全國各地優秀教師交流學習，忙着東南大學自考大學考試。他們約好了，父子倆一起努力。
2023年年末，王炅打電話回家，聽到爸爸不停咳嗽，說話有氣無力的，他急得哭，恨不得馬上趕回島上照顧他。王值軍硬撐着，佯裝生氣地說：“男孩子要堅強些，别動不動就哭鼻子……我這就是個小事情，扛得住。”
2024年2月，王值軍告訴兒子，他通過了東南大學自考大學的全部考試，提前畢業了。“說你不愛我，你還不信，你都不等我。咱倆不是說好一起畢業嗎？”王炅哈哈大笑。
2024年2月末，孤島學校撤銷，學生全部轉入義源國小，以後孩子們再也不用搖船接送了，學校将統一安排校車。王值軍則被調去縣教育局。不過，王值軍還是更愛講台，他婉拒了教育局的工作，申請去義源國小任教。
王值軍買了輛代步車，友善上下班。有6個孩子特意找到他，要蹭他的順風車去學校。他開心地答應了。每天上班下班的路上，被孩子們的歡聲笑語包圍着，多幸福。
前不久，王炅打電話回來宣布了一個消息：“爸，今年暑假我不回島上了，我要去恩施支教。
據說，那裡的山更高，坡更陡，我想趁年輕多挑戰挑戰自己。”王值軍欣然應允：“去吧，我也安排好了，要去外地學習。咱倆到時候再互相分享心得，共同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