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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曾調侃,天上掉下的餡餅,砸中一個人,是幸福;砸中一群人,是闆磚——因為餡餅如何分,可能鬧翻天。
最近幾年,重慶老人郭重智對此深有體會,但他說,自己“痛并快樂着”。
郭重智,原重慶通用閥門廠(曾用名重慶大渡口閥門廠)廠長,今年滿70歲。2023年3月,這家已停産近20年的老廠,獲得了一筆約772萬元拆遷補償款。在工廠原職工大量失聯的情況下,年近古稀的他用一年多時間,帶頭整理出一份406人的配置設定員工名單;經過反複斟酌,多次協商,最終形成拆遷款配置設定方案。截至目前,共有371名員工及其家屬領到了補償款。
老廠長的賬本,是他制定配置設定方案最大的底氣。
“我最大的底氣,來自手頭的幾大沓老賬本——也就是時間跨度近50年的職工工資台賬。沒有這些原始資料,就無法制定出紮實、讓人信服的配置設定方案,工作就沒有了權威性。”郭重智加重了語氣,“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的這個配置設定方案,是見得天的!”
連日來,上遊新聞記者接觸了郭重智及其親友同僚,記錄了他從2018年牽頭制定配置設定方案五六年來,一路走來的心路曆程。
泛黃的老賬本,天降的拆遷款
7月1日,重慶市九龍坡區郭重智家裡,一摞摞老賬本擺放在桌子上,泛黃的扉頁上寫着年份,全是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老本子,有些賬頁已經翻爛。
老賬本因年代久遠已發黃破損。
“這些職工工資台賬基本完好,真實記錄了閥門廠從1974年到2023年間職工工資發放情況。什麼時間誰進廠、誰離廠、誰每月領多少工資,都一清二楚。”郭重智說。
記者任意翻閱了某一年的老賬本,每個職工的月工資明細、總額以及領工資時留下的紅色私章,均清晰可見。
重慶通用閥門廠的前身,是大渡口區新山村白鐵組,成立于1971年,是新山村街道轄區一家集體企業。1974年,19歲的郭重智進廠工作。不久,工廠轉型生産工業閥門,職工逐漸從十幾人發展到鼎盛時期的400多人。郭重智也從勞工一步步成長為工廠中的房間主任、副廠長。
然而,在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下,通用閥門廠一蹶不振。2000年起,閥門廠逐漸停産。2009年,郭重智接任閥門廠廠長兼法定代表人,想方設法為留守職工補齊醫療和養老保險,“不能讓職工退休後沒有生活保障,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責任。”
1974年、1975年的工資台賬分門别類,都有記載。
2018年,閥門廠廠房被納入市政用地的規劃拆遷範圍。“雖然當時不知道拆遷補償金有多少,但對全體職工來說,這算是‘意外之喜’。”郭重智說。
持久的拉鋸戰,失眠的老廠長
第一個難題來了。
退休職工李家志,1980年進廠,幹滿20年後退休。2018年的一天,她突然接到郭重智的開會通知。到場才發現,17人參加的拆遷配置設定方案協調小組會議,離職職工也來了。“當時我們退休的都沒想通,離職的為何也要來分拆遷補償款?”
最初協商出的配置設定方案是:正常離職、在職的(含退休)都屬正式職工,人人有份,不按級别高低,不按貢獻大小,隻将廠齡作為配置設定标準。
拆遷款配置設定方案協調小組在讨論中。
拆遷配置設定方案協調小組成員、退休職工曹澤珑說:“我在廠裡勞資崗位幹了十年才退休。郭廠長帶領同僚查資料,按人頭梳理,根據廠齡分門别類造冊,很快就摸清了大緻情況。”
衆人發現,如果按廠齡“一刀切”,可能出現問題——離職群體因為人多,将分走補償款的80%,在職包括退休群體明顯吃虧。郭重智說:“公平公正的做法,是按一定比例把補償款一分為二,各自再按統一标準配置設定。”
離職與在職群體的利益沖突,讓郭重智感受到了巨大壓力,“有一次,一名退休老勞工氣沖沖找到我說:‘老郭,我們辛苦了一輩子,憑什麼離職的拿走那麼多?你是不是拿了他們的好處?’”
“那段時間壓力特别大,我幾乎天天失眠,眯一個多小時就醒了,半個月下來瘦了6斤。”但郭重智沒有放棄或動搖,“第一任老廠長患癌症,臨終前在病床邊拉着我囑咐:小郭,你為人正直,大家都相信你,你要把這個事情抓緊辦好。”
協商配置設定比例,成了拉鋸戰。由郭重智主持的協調會,開了不下20次。2021年,配置設定方案終于敲定:離職群體劃分比例為35%,在職群體為65%。
配置設定方案敲定後,執行卻遇上新挑戰。對于離職群體分到的35%補償款,部分人不接受原定的廠齡統計配置設定方法,要求按其他方案配置設定。
“有些東西可以退讓,也可以商量,但如果與配置設定原則相沖突,怎麼行?紅線不能觸碰!有人向我施壓,肯定不能答應。我有工資冊、台賬等原始資料作依據,我有底氣。”郭重智說。
訴求得不到滿足,對郭重智的言語攻擊自然免不了。但維護配置設定方案的嚴肅性和權威性,對他來說非常重要,“從程式上講,我不能違規;從法理來說,我不能違反原則;從站位上看,我不能推卸廠長的責任。”
找人的艱辛,堅持的意義
第二個難題,是找人。
閥門廠建廠53年,停産接近20年,員工絕大部分不是離職、退休就是去世了,加上随子女遷戶等原因,找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是,找人一直是貫穿始終的大事——協商配置設定方案,要找人;制定配置設定名單及結算金額,要找人;執行方案分錢,要找人;仍有35名職工失聯,還要繼續找人……
新聯系上的失聯員工另行發放清單。
幾年下來,郭重智始終堅持一個信念:根據老賬本按圖索骥,找到每一個員工,不管是離職還是在職退休的,一個不能少。
郭重智和老同僚們一直在想盡各種方法找人:一是張貼《尋人啟事》,特意把“啟事”用紅色字型放大,遠遠看起很醒目;二是通過老職工口口相傳,擴散消息;三是上派出所詢問聯系方式,因為一些老職工在九宮廟派出所轄區住過;四是聯系電視台和媒體,報道尋人消息,結果一下子找到20多人……
老職工江仁惠去世多年,郭重智多次嘗試聯系其家人未果。2023年一個周末,郭重智的妻子張原琴參加老同學聚會,部分人曾是江仁惠的鄰居,郭重智将找人“任務”交給妻子。通過這根“線”,郭重智終于接到江仁惠兒子的電話。對方感動地說:“謝謝郭廠長,本來以為媽媽去世多年,這些事都與我們無關了。”
老職工嶽華祿,發補償款時一直聯系不上。去年下半年,郭重智打聽到她住在大渡口馬王五村。他去了兩三次,敲門都無人應答。有一天他再次上門,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開了門,正是嶽華祿的兒子楊華。“我向他說明來意,得知嶽華祿已去世,我有些難過。把補償金存單遞給他,他有點驚訝。”郭重智回憶,楊華接過銀行存單,低聲說:“媽媽去世了,這些事我都不曉得。我身體不太好,正需要錢去動手術。”郭重智拍了拍楊華的肩膀,安慰道:“這是你媽媽應得的,希望能幫到你。”
老廠長回到閥門廠原址,廠區周邊安裝了市政設施防護網。
“一個也不能少”,是郭重智找人的動力,也是壓力。
離職員工向朝玉介紹,目前還剩部分餘款,是失聯職工的。如果找不到人,這筆錢就要再次配置設定。但何時配置設定,一直沒下文。郭重智堅持繼續找人,“有少數人叫嚷着要早點分錢,揣測郭廠長有私心。”
離職員工群體負責人梁明英說:“少通知一個人,其他人就可多分一點。但是郭廠長一個人也不想放棄。他通過電視節目,一下子找到了很多不曉得補償款的離職職工。”
在郭重智看來,這筆補償金更像是一種企業福利。“工資台賬上有職工名字,白紙黑字。把福利送到每個職工手上,這是企業的傳統,也是我作為廠長的責任。即使有些人走了(去世),也要讓家屬拿到福利。”
身患絕症的離職職工文志紅,就在臨終前收到了這份“福利”。
一張銀行領款憑證上,記錄着文志紅應得的補償款,其丈夫和兒子在2023年12月11日已領款。按規定,補償款是通過銀行轉賬。但郭重智特事特辦,到銀行提取現金交給家屬。
7月1日,文志紅兒子謝先生說:“媽媽患癌症,當時已經說不出話了。爸爸捧着現金送到病床前,讓她安心。媽媽看到補償金後沒幾天就去世了。我們一家人真的很感謝郭廠長。”
也許,這就是他堅持的意義。
家人的擔憂,老廠長的承諾
協調小組成員李家志告訴記者,閥門廠廠房拆除後,廠裡沒有了辦公場地。郭重智把廠裡的工資台賬等原始資料搬到家裡,把家作為臨時辦公室長達一年多。在這裡,郭重智帶領協調小組白天黑夜核實職工廠齡,制作配置設定清單,對上門職工做解釋工作……“他的夫妻也常幫職工核查廠齡,被我們稱為‘資料員’。”向朝玉說。
時間長了,家裡人也有意見。
原閥門廠職工聚在一起回憶往事。
郭重智妻子張原琴回憶,有段時間,一些人上門說事,情緒比較激動。“我有高血壓、冠心病,這些人折騰得我寝食難安。我勸老郭早點把事情擺平,但他始終堅持原則。”
郭重智兒子也流露出對母親健康的擔心,“我爸脾氣急。我媽心髒動過手術,還安了支架。我怕這些事情影響到我媽,再三叮囑爸爸不要在家裡冒火,不要把媽媽吓着了。”
這件事也打亂了一家人的生活節奏。“我們工作忙,爸爸照看孫子還要接送上下學。他基本上沒有空閑時間,媽媽承擔了更多家務。”郭重智兒子說。
“夫妻的焦慮,兒子的擔憂,我明白。但如果違背原則妥協了,後面的問題會更多。”郭重智說,“我跟家裡人做了很多解釋工作。補償款發放到位後,沒有一個人來找我。現在,我的家清靜得很。”
政府相關部門從業人員表示:“該配置設定方案是企業依據相關條例和企業管理規定,自主協商決定的。閥門廠的這個配置設定方案和工作流程,給今後老集體企業配置設定拆遷款,提供了一個可參考的案例。另外,企業負責人嚴格依據工資台賬等原始資料制定配置設定方案并執行,確定每一筆款項都能準确、公正地配置設定到職工手中。這種公開透明的做法,值得借鑒。”
目前,還有35名職工了無音訊。找人,還在繼續。
郭重智曾公開承諾,再等兩年,等到2025年12月31日後,再對餘款進行二次配置設定,“盡人事,聽天意。到時候,我也問心無愧了!”
上遊新聞記者 馮盛雍 文 冉文 圖/視訊 視訊編輯 黃燕星
編輯:朱亮
責編:王蓉 官毅
終審:馮飛